“算。”
李清珏道罢一字后不多说话,接过他手中壶斟满两杯热茶,执起其中一杯饮尽提神。
平怀瑱瞧出他精神不佳,顿又愧疚难宁,轻声问道:“昨夜歇得不好?”
李清珏听着这哄孩童似的声音,隐约失笑,摆首诚言:“未睡。”
面上浅淡笑意虽不明显,却令平怀瑱心境转得明朗,心疼为他再续杯中茶道:“是我不好。昨夜我亦难眠,独自想了许多,你若不愿为官便随心随性,我绝不……”
李清珏未待他话尽:“皇上多虑了。”
事至此也不隐瞒,将昨夜之事转述给他。
平怀瑱诧异至极,未置评说又听他直率言道:“臣今临乾清殿,不为皇上。”
后话不尽明说,但平怀瑱已了然,感到稍释重负,而与此同时还觉李清珏话里有话,多年默契与熟知使他料得七八分,有意追问下去:“清珏要什么?”
李清珏手掌紧了紧杯,抿唇抬眼,正色回道:“臣欲于京购置一处府邸,好与侄儿、李家夫妇自京郊迁入。”
“好,”平怀瑱但管先答应下来,再问,“你看上哪处?”
“臣看上那处,需经皇上御批,”李清珏面容沉静,垂下双眸望着茶面,“臣要当年的何府。”
平怀瑱心中一震,不过一霎不答,便见李清珏重将眼望回他面上。
“好,我答应。”
当年何府至今仍是封禁之地,府门外那两纸封条历经日晒风吹早失其形,但至今无人胆敢靠近半步,朝中官员更不提及。李清珏今日开口,求的不是金银细软,而是能够迈入府门的天子御批,非得解了何府禁忌,他才能以新主身份重归旧宅。
平怀瑱全都懂,李清珏拒受天恩,不愿在众臣之中被看作佞幸异类,偏偏唯此一事不顾原则,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如何说,也要借皇帝之名满足私欲。
多少年间,李清珏少有何事开口求他,平怀瑱便是舍命不要,也定得办到。
“我答应,你且安心候着。”平怀瑱再道一遍,趁此时机哄他歇息,“你一夜未睡,怕也未进膳食。我令膳房呈些菜肴来,你用过同我歇一会儿,嗯?”
“臣不困。”
“我困,陪我罢。”
李清珏只好颔首,想今日多半难回官署了。
第九十四章
说是不困,当真沾着绵软床榻时却觉眼皮酸重,李清珏眨眼就睡得昏昏沉沉。
平怀瑱未与他一同歇下,独在案后阅罢今日奏折才揉按着眉心缓至榻旁,俯身细细看他片刻,随即和衣而卧,将他连人带被揽在怀中。
李清珏难得无梦,一觉睡到了寅时去。期间蒋常往里来过一回,见垂帘低掩遮得严实,便叮嘱宫人不呈午膳,由着两人好生歇息。
风雨看客也做了二十来年,比之平怀瑱亦或李清珏,蒋常更不在乎宫中风声会是如何,又当哪般揣测御书房里终日无声的两位,只要事到如今云开雾散,诸相万安便是最好。
近窗处透着室里的阵阵暖意,蒋常偎窗惬意眺目宫墙,静闻风涌,眼之所及皆乃从前之不可得。
房内久久静无声响。李清珏醒时身侧人仍在睡着,与他眉目只离数寸,温暖鼻息甚能柔柔拂到面间。他敛眸倾近,浅在唇角落吻,许久未与平怀瑱亲近如斯,是因未得清闲安宁,也总有不快梗在心间。
到今日,旧事尽与侄儿相告,再坦荡迈入朝堂,尽管胸膛之中顽石未化,但好歹觉得畅快了几分。想来不过三十余几的年岁,有时颇觉心境垂老无力,实在不该。
想着不慎走神,李清珏覆着平怀瑱唇角时而缓缓摩挲,直到片刻后这人睁眼,更迫近几寸与他缱绻缠绵起来。
李清珏双颊转热,不觉何时隔在中间的御寒锦被也被磨蹭踢去,他抬手抚上身上人的后脑,少顷碰着那发顶未解的龙冠,迷蒙思绪骤然清醒,偏头将人推离,气息微不平道:“此处不宜……”
“清珏,”平怀瑱不待他语尽,捉过他手重将身覆了上来,绵绵细吻着,“清珏……”
李清珏心软,逐渐松了浑身力气,闭眼由他。
过不多时渐有暧昧之声似有若无地泄出窗缝,蒋常忙散了殿外宫人,挪身离窗远些,静候着时辰点滴游走。
约莫卯时过半,才有动静传到门边儿。
蒋常回头瞧见李清珏,从头至脚一丝不苟,只眼底还残留几抹不易察觉的余情,教他不敢抬头细看,垂眸躬身问道:“李大人往何处去?”
“出宫。”
“奴才送您一程。”
李清珏已至阶前,闻言停下脚来摇头回道:“不必,你好生顾着皇上便是。”话落顺阶而下,未作张扬。
蒋常目送他走远,转身进到御书房里,见平怀瑱也已起了,正坐在桌畔饮茶,覆身龙袍不显凌乱,龙冠却静置在旁,青丝未束。他顺手将垂帘更加掩紧,近前为平怀瑱束发戴冠,低声问着:“皇上可要传膳御书房?”
“养心殿罢,”平怀瑱觉天色转暗,另有打算道,“回养心殿用膳,稍后随朕出宫一趟。”
蒋常颔首,道话间手不作停,将那龙冠扶得端端正正。
及出宫时已入幽夜,平怀瑱但着常服,额角疤痕以妆掩去,令蒋常也更了寻常衣物。
蒋常起先一头雾水,不知时辰已晚,平怀瑱这般打扮是要带他往哪处去,如此疑惑着直近南河之畔,才听马车里传出人声:“往藏玉巷。”
蒋常引马那手都抖了两下,撩开一丝帘隙回首,只怕听出差错:“皇上道哪处?”
“藏玉巷。”车里平怀瑱抬眼望他,从前跑过几程,也不怕他寻不着方向,只把这三字重复一遍。
蒋常面容无异,低眉垂落车帘,回首压下怦怦直跳的心子。
而这回行往烟柳地,自不再与早无旧痕的筑梦有关,平怀瑱果不其然唤他将车靠在了一座红楼前。
蒋常先一步落地,还未站稳脚跟便有娇娘簇上前来,是瞧这车驾富贵,不愿错过了里头的老爷公子,直把蒋常窘得侧首避让,忙回身挑帘迎平怀瑱行出,如此才得以挣脱。这楼里姑娘鲜见着平怀瑱这般眉目俊朗的,虽被那身凌人气质慑得愣了一下,却仅在转瞬间笑得愈发欢喜,近身讨好着拥他入楼。
蒋常在后喘了一息,将马车交予两位楼旁小厮,追上去紧紧跟着,拾阶前不忘抬头记眼楼匾,大紫大红的“春满楼”三字烫得他满面滚热。
楼里鸨娘眼神最是好使,远远望见来客便喜笑颜开地迎来,嘴里一句“这位老爷好是眼生”,不待答应又叮嘱着其旁几位漂亮姑娘送他往楼上请。平怀瑱挥袖将聒噪之人阻开,但向她这主事一人道:“听闻春满楼里新来了一位‘素雪’姑娘,眼下可得空?”
“哟,虽不见老爷常来,却是位眼光一顶一的主,”鸨娘眸里霎时浮起笑来,恭维罢又故与他为难两句,“只是这素雪姑娘……初来乍到也架不住芳名之盛,京中高官贵爵尽都指了名儿地要见她,可咱们姑娘怎都分不出身来不是?”
平怀瑱岂不知她意图,省得同她多费口舌,摸出两锭白银。鸨娘接到手里掩口喜笑,这便将几位姑娘挥退,亲引路至三层楼阁之上,将他请进清净上房中。
蒋常一路随行莫敢置问,既然猜不透平怀瑱心中意图,便老实本分地陪着守着,瞧那房里窗明几净,物什精巧,可怎看怎不洁净,不愿用这杯盏为他斟茶。
所幸倒没候上多时,鸨娘拿了好处颇为爽快,不到半炷香的时辰便催促着素雪姑娘来到房里。
平怀瑱闻声侧目,待人至帘后现身,薄纱将雪白面容半遮半掩,藏不住清浅如画的一双柳眉与水目,确是人如雅名,不虚盛传。
素雪姑娘低垂敛首,隔数尺向他盈盈作拜,听平怀瑱沉声一笑,直言相问:“‘素雪’,许家小姐可惯得这雅名?”
眼前女子如遭雷震,陡将双眼抬起直直望他,这一“许”字时隔数月,倍感久违。
来京未至一旬,她之身世本不该为人知晓,而家逢惊变、连夜失亲,更无人予她过问怜悯才是。此刻闻此一问,不知来人究竟为谁,又是意欲何为。
平怀瑱把她神情尽收眼底,不作解释,仅再问道:“我知你定不愿遭家变之事,但不知事已至此,你可心甘情愿留于风尘?”
短短数字令素雪湿了眼眶,眸底惊诧渐渐散去,默了半晌向他自嘲笑道:“老爷这话实不该问的,天下间哪有良家女子心甘情愿糟践了自身。”
“你如今倒算不得糟践自身,”平怀瑱抬手,身后蒋常回过神来,将一镂花圆凳抬上前去,好教姑娘坐下说话,素雪福身谢过,落身才听平怀瑱接道,“你尚且洁身自好,也未失一身礼教,如此最是可贵。不过只此一时,待时日久长,难保还能守得本心清白。”
素雪眼角愈显殷红,听他所言残忍可确乎字字不虚,身在此间不由己,连她自己也断不定何时会遭摧折。然隐约之间,她又从那话里听出几丝生机来,一眨不眨地望向他,如溺水幸得半块浮木,正该牢牢攀紧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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