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珏闻言终于望进他那双眼里,强压气恼:“那你要我如何为人臣?那是父亲曾经登高站立之地,亦是他身陷囹圄之地……我称臣,是因此生必要助你护你,幼时懵懂,只知以此为志,后来何家失事,便以此为命。平怀瑱,帝路艰险,你如今为君,无人比我更欣慰……太上皇不可比,昭贤太后不可比,王妃亦不可比。唯有我,最喜,最幸,可也最悲。我终身为臣,却难踏入那方殿堂。”
平怀瑱听罢他长长数句,心中感慨且自责。从前不易听他道出这番真心,自以为足够体谅,今日得他坦诚相告,才知诸多不足,更知李清珏之痛,任谁都难道出一句感同身受。
正欲与他致歉,又见李清珏神色一顿,眸底浮起几分窘迫。
平怀瑱顺他视线回过头去,是瑞宁捧茶立在门边,方才所言,许是字句听进了耳里去。
一时间静如寂夜,李清珏将手抽离平怀瑱掌心,欲退后半步却险被足旁矮凳绊倒。平怀瑱伸臂去扶,屋内瑞宁亦急切行出,不甚将手中茶漾得三人衣摆俱被染湿零星几点。
李清珏闭了闭眼,心觉荒唐,再睁时微微红了眼眶。
李瑞宁满腹疑思无一问出,当日三人无一字多话,他执杯目送平怀瑱车架远去,杯底余茶迅速被冬日寒气浸凉。
直到夜深,李瑞宁才叩响偏屋房门。
李清珏一夜难眠,披厚袍起身。屋外少年冻得脖颈微缩,口中呼出温暖烟气,幽月恰好落在肩头,与烟相盈相绕。
少年尚还向他低声笑出,不与他拘礼,畏寒地躲进室里来道:“深夜叨扰叔爹,实在是因心有疑问,难以入眠。”
“瑞宁今日要问,叔爹必不瞒你。”李清珏知他迟早会问,倒不想连今夜也等不过,释然回道,“你可是好奇你琅叔究竟是何人?”
话落看他摇了摇头。
“我已不疑琅叔为谁,令人俯首称臣者,普天之下再无其二。”李瑞宁稍微敛了笑容,温和却坚定地轻言后话,“叔爹,瑞宁想问你今日所言的那四字含义……”
李清珏暗感彷徨,敛眉盯着他面上神情,终闻四字落入耳中:
“‘何家失事’。”
第九十三章
李清珏原想一世瞒过李瑞宁。
丧亲之痛,痛入骨骸,纵使过了千夜万夜,瞧来再似麻木,他也未曾当真忘却分毫,仍牢牢记着始终,记着身怀六甲的大嫂抱肚牢中的幕幕,记着父亲如何视死如归,予他锥心寄语。
此痛残忍,何苦再累一人。
李瑞宁生来不晓因果,不通其情地承着何家血脉活在世上,是为圆长者遗愿,尝尽人间喜乐,而非身负仇恨,压得足下寸步难行。
如此瞒过十六载,今不慎令他察觉真相,李清珏只怪自己大意。可已有话在前,事至此必如实相告,况且瑞宁似父亲聪敏,想来也终究瞒不过多时了。
李清珏燃亮屋内油盏,为他拢上自己那身伴过数个秋冬的锦裘,与他同坐桌畔,将尘封经年的旧事层层剖于眼前。
油灯明灭不定,烁烁映照着简窗,彻夜未熄。
翌日早朝,李清珏一袭绯袍织绣雪雁,临朝前最后半刻赶至乾清殿下,踏着足下多少人难以企及的登高天阶,一步又一步,于蒋常唱朝之际迈进辉煌正殿里。似当初平怀瑱登基之日,步稳而不虚,心静而不躁,向着从未莅临却属囊中之物的高位迫来。
整一座殿堂鸦雀无声,李清珏行路缓缓,在众人注目下默入工部一列,儒雅与周遭同僚浅礼,持笏垂眸融于臣子间。
殿门外传唱太监从未遇过此等状况,哪见过大臣眼瞅着要迟了早朝还敢不疾不徐地来,而座上天子竟未有责备之意,教他直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扬嗓向外高声学唱蒋常那声,随即声声接连,直下高阶而止。
平怀瑱手扶皇座一侧镶珠嵌玉的黄金龙首,静将堂下这一人望着,眸底情愫纷杂,既有意外之喜,又有浓厚之愧。
昨日京郊事后他回到宫中,脑里经久不散李清珏那字字控诉的一席话,觉自己已然缚他半生,是绝不可再缚下去了。
本欲随李清珏自在,想他不愿为官便放他做寻常百姓,终日与侄儿相伴农家又何尝不好?而自己在位为君,如今再不会有谁危及身边人,便沉心落定天下事,定有一时可拂袖而去,与李清珏远走京外,度尽余生。
平怀瑱彻夜辗转,好容易思得通透。
可本如此作想,孰料天明上朝会在堂下见到初登殿堂的李清珏。
他喜,喜李清珏未袖手不顾朝堂诸事;愧,愧李清珏再作牺牲,丢了宫外自由。
李清珏这一生,从始至终嵌着“皇权”两字,亦嵌着平怀瑱之名与姓。他妄想补偿,但不知从何起,唯有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这人苦苦纠结缠绕在他的血肉间,同悲同喜,共生共灭。
早朝潦潦收场。
今晨新帝心不在焉,诸臣暗地里皆有所察觉,只李清珏仿佛无甚感知,散朝后随已官升工部尚书的陈知鹤往官署去,一路离殿登桥信步而走,仿佛不见一道道覆背的探寻目光。
身后有老臣眸光生惑,总觉得这位终肯露面的李大人有着几分眼熟,多年前该在何处瞧过才是,好一阵拈须深想也忆不清晰,恰逢其旁赵珂阳路过,顺口便问:“赵大人在朝多年,可曾见过这位李侍郎?老夫总觉……”
赵珂阳抬眸扫李清珏背影半眼,不予否认:“那自是见过的,元将营中旧人,文才武略皆不逊色,过往是可惜了那身才华,如今到了该到的地方。”
老臣听得几分虚几分实,寻不出赵珂阳话里纰漏,想自己怕也是因元家之故与之有过几面薄缘,就此作罢不再深究。
前方李清珏已同陈知鹤过了殿外广桥,渐行渐远。
待到了官署,自又有一众臣子好奇揣度,陈知鹤行他方便,先于工部之内带他与左右同僚一一见过,道是身有不适在府静养,这才迟了数日应卯。
各臣早先各有揣测,此刻见到真主未感跋扈傲气,反有一身谦逊相伴,不约而同落了胸膛里那块石头,心道许是不难相处,于是面含笑意与他拱手作揖互问安好。
李清珏守礼回过,还欲客气几句,听身后有宫人来请,当着满署各人之面俯身恭谨告道:“李大人,皇上请往御书房一趟。”
李清珏颔首应下,与各位暂辞,行出官署之外才见是蒋常亲自来请了,还备了车驾在旁,见他现身忙将帘帐高高撩起。
如此厚待,不知该教旁人如何说。
李清珏无奈低叹,立在原处思忖少顷,想来此时上车不是,不上车亦不是。思来想去,还是不受这皇恩的好,与蒋常摇了摇头,越过车驾不顾,只身徒步往前。
蒋常一看他神色便猜着心思,低声遣车驾快些退去,罢了小跑几步跟上李清珏身影,嘴里还替平怀瑱解释:“李大人,皇上是担忧着天寒风大,才嘱奴才备车来接的。”
“传召臣子本是常事,往后不论刮风下雨,令人通告一声即可,你不必来,车驾更不必来。”
“是。”蒋常听他语气尚佳,松了口气,生怕两人再闹出什么不愉快来,昨日闹剧虽短,他可是站在院落外边瞧得明明白白的。
蒋常仅是不知李清珏已不再为昨日事烦恼,前一夜里同李瑞宁秉烛相谈,心下已有衡量。
这一晌通宵达旦,李清珏至此未有片刻合眼过,一边将当年因果尽数道出,一边绷着脑里数根筋细看李瑞宁神情,从那面上瞧见了诧异震惊、悲愤哀伤,然始终无半丝颓丧。
到后来暮色敛尽,故事收尾,李瑞宁面有失神,罢了在李清珏无比忐忑之时释然一叹,起身向他跪道:“瑞宁万谢叔爹爱怜之恩,此生虽冠李姓,但身属何家,定不忘血仇,不渝生志。”
“好……不渝生志。”李清珏满腔心酸,将他扶起身来,探手抚他尚还未全然褪尽稚气的眉目,摇头阻道,“不渝生志足矣,叔爹不愿你铭记仇恨,何家亦不愿。你且记着,何家所愿,是要你同从前十数年一般,快意活下去。”
不知此话是否当真听进李瑞宁心里,但那一时少年眸底囊括之色与知晓身世后所显气度,确令李清珏感慨非常,觉这些年来是小看了他这侄儿。
李瑞宁自有何家人应有风骨,若无当年大难,兴许如今也已入仕,能成为朝堂之上的少年奇才。李清珏尽管不想他沾染仕途,但于此忽转其念,愿令李瑞宁更像其父,更近其宗。
便不止为平怀瑱,亦为李瑞宁,李清珏决意入朝为官,才有了今晨参朝之举。
走神间渐至御书房。
李清珏于廊外驻足,请蒋常入内通传,惊得蒋常左右为难,低声告饶:“李大人可别为难奴才了……皇上先与奴才交代过,李大人所往之处皆不需通传。”
李清珏无声作叹,就此行入御书房去。
平怀瑱久候多时,已猜到他是不肯乘车才耽搁此久,见人来到也不怪责,拉他坐下歇脚。倒是李清珏先提起此事:“皇上今后寻臣来见,莫要那般声势浩大。”
平怀瑱斟茶之手一顿,莫可奈何:“一架车便算是声势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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