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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平怀瑱心感畅快,亲上前扶他起身。
  当日叙罢,平怀瑱独在御书房内思量许久,想战事不知哪日一触即发,时时刻刻皆处在迫在眉睫之境。如他话里所讲,眼下国库确算充盈,但一国每逢战事,财力必然越是雄厚越得胜券,故当开源节流。
  因李清珏而起的官卖闲置禁宅之事,竟是恰到好处地与此举贴合。
  只是直到此刻平怀瑱才陡然一愣,忽然心有所疑,不可确信李清珏囊中可有足够银钱置下一座何府旧宅。
  终日忙碌间此问未得余裕当面问出,待到再回神时,京城默入浅夏,沉寂多年的旧日何府迎得“新”主,已冠李姓。
  许是太过引人注目,朝堂间看似人人和睦尽善,实则暗地里已生得谣言漫天起,揪着李清珏置宅一事不放,道尽闲话,且说他以权谋私,又说他野心不浅,想想那府邸前主是何身份,还不知他惦记着朝里哪个位置么?
  倒是不曾想,区区侍郎而已,也当那空悬多年的尚书令之帽是等着自己去摘的。
  一番又一番动荡言谈被掩埋在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终究压不住太久,丝丝缕缕地泄进皇上耳里,也泄进了早该不闻政事的和寿殿中。
  值平怀瑱尚未生怒之期,不知作何想的太上皇毫无预兆地向他问起此事来。话自境北起,谈及造船冶兵,再自军饷盈亏落到这一事上,继而面沉无波地问道一句:“听闻朝中有臣子置得一宅?”
  平怀瑱心头微紧,面不改色:“是。”
  “何府旧宅?”
  “是。”
  平怀瑱两字皆应得极尽简短,捉摸不定太上皇问话时是以何心境回顾那距今近二十载的往昔旧故。
  殿内万分宁静,太上皇若有所思,未几,才又道:“吾得知,此人乃工部侍郎,李……”
  太上皇恍惚记不清其名,平怀瑱额角阵阵胀痛,不愿应接那二字。
  “李侍郎,”太上皇不作竭力回想,如此称呼作罢,下一刻,道出令平怀瑱愈加心惊不已之话,“何时得闲,令他来和寿殿见吾一见。”
  数字如芒锥心,平怀瑱难以答复,紧攥明黄袖摆,顷刻间忧思万千。


第九十七章
  平怀瑱几乎忘了是如何从和寿殿里行出来。
  几重帘帐,两道门槛,伴石阶几台,如经地狱过身。每一步脑里皆有汹涌骇浪,浪尖一叶扁舟所载之人,是他视若命根的李清珏。
  蒋常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某一时见平怀瑱双足忽而顿住,蹙眉凝眼望向远处。而那宫墙沉闷阻隔了繁华万象的灼目之地,正与过往一般沉寂,年复一年地维持着不改原貌。
  蒋常不知平怀瑱眼底瞧见了什么,只知皇上与平素极不相同,这等凝重定是在思着哪件大事,或与境北异族有关,亦或与堂中风云脱不开干系。
  然而两者皆错,那一时平怀瑱所思所想但为一人,并终在尚未行出庭院时深深落定决意——这一回化水龙平巨浪也好,作苍龙卷方舟也罢,无论如何身为帝王,再不惧谁怕谁,定要护李清珏平安无虞,便是他敬尊之父也绝不可将之奈何。
  晚风拂面,半片零落花瓣落至发顶,轻轻巧巧地依在帝冠之侧。
  平怀瑱回殿用膳,沐浴更衣后,守得天暗月出,携蒋常出宫离京,往那数日未有造访的京郊农院去。
  到时李清珏正欲歇下,俯首吹熄灯盏一瞬听得木门叩响,还当是李瑞宁有事寻他,身着单衣行去启门。怎知房门开后,有一人片刻不待便迈了进来,拥着他往前几步。
  室内不算宽敞,三两步已至桌旁,平怀瑱就势将他抵靠在桌畔,轻浅啄吻几下。
  李清珏越过他肩头望向院外停驻的马车,想方才没能听着半点儿声音,该是这人有意不愿扰着另一侧主屋几位才是,问道:“怎的突然来了?”
  “早想来了,”平怀瑱拥他不放,“近来你我皆忙得不像样子,我不寻你,你也不来寻我,教我怎不想你。”
  李清珏听出他话里似有若无的几丝埋怨,唇角稍有笑意,抚掌在他肩上拍了拍。
  “忙碌起来难以兼顾,往后你若不来,我便去寻你。”李清珏少有这般软语时候,平怀瑱当下被哄得舒坦,这才肯松了他,转身去将房门阖上。
  清幽月辉阻于室外,眼前光线更加晦暗不明,李清珏重将灯烛点亮,又问:“你今夜可还回宫?”
  “天明前回。”
  如此说法,算得是要留宿于此了。
  李清珏不劝,行往墙角一隅取铜盆为他打水梳洗。平怀瑱见状上前虚虚一拦,接过铜盆放回原处,再将眼落到他一身单衣上道:“在宫里沐浴过了。你今夜歇得可早,若是乏了便去榻上歇着,我只与你稍稍说几句话。”
  李清珏颔首未作反驳,然今夜打算早些歇下实不因困乏,不过无事可做罢了,想他既然有话要讲,多说几句亦无妨。
  于是再度熄了烛火,两人同榻共卧。
  平怀瑱在沉沉黑暗里展臂拥着他,说是要讲什么又半天开不了口,李清珏渐感事不寻常,然也不催,只耐着性子好整以暇地等着,等了许久终听他叹道:“许是我杞人忧天了……今在和寿殿中,父皇问起官卖禁宅一事,说要见你一见。”
  李清珏微哂。
  “太上皇是想见见哪个胆大的,身在朝堂竟敢吃了当年的何府么?”
  平怀瑱胸闷难纾:“我将此事告知与你,并非是要你去见他。”
  “可我其实早有所料。”倒不是料准太上皇将他指名,而是一早做好了万全准备迎接朝中风言暗箭,李清珏自知所行张狂,有得岂可无失,“无妨,臣自去相见。”
  平怀瑱手中力道难控,李清珏只觉此话过后,压在背后的整只手掌有如顽石沉重。
  “我今来此,不是要你去见他。”平怀瑱重复方才之话,“清珏,今我为君,无人可迫你任何。我让你知晓此事是要你多些戒备,朝中不乏阳奉阴违之辈,父皇终日半步不出和寿殿也能听着这般风言风语,该是有人与你不善。”
  “即便不善也不过是寻常人心的嫉恨罢了,”李清珏轻笑,拍了拍他的胳膊,让按在后背的手掌松懈几分,“皇上自是听不见的,臣如今已是各人口中的‘宠臣’。”
  平怀瑱怒从心起,然而一时之间遍寻不出反驳之词。
  “纵我初入朝堂小心翼翼,也抵不过这一回私心。你做对千万事,但凡错上一件,即是‘佞’。”
  “清珏。”
  李清珏不听他劝:“皇上是要臣辞官抽身,还是更像个佞臣?”
  平怀瑱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臣比从前看得开了,但行愿行之路,所以臣明日便入宫谒见太上皇。”
  自此平怀瑱明白再劝不动。
  他闭上双眼,在沉闷黑暗中紧揽李清珏在怀,许久,知晓李清珏仍未睡,低在他发顶道一字“好”。
  李清珏整夜不曾翻过半**子,翌日天明后,睁眼抚过身畔已凉的床榻,起身梳洗一净,独赴皇城。
  平怀瑱已在和寿殿里留了个把时辰,始终不肯动身离开,看似一门心思尽孝榻前,实则又有几分心不在焉之态。
  蒋常起先不解,偶随呈药宫人进去几回,得不到半字叮嘱又再出来,如前候在廊里。直到某一时闻听动静,见一小宫人拘谨着身子小步跑上阶来,入殿前先恭恭敬敬地与他知会一声:“蒋公公,外面来了一位李大人,求见太上皇。”
  蒋常整个脑袋都清醒了:“什么大人?”
  “李大人,”小宫人仔细再说一遍,抬高双手呈来一封帖,“工部侍郎李大人求见,一早呈过帖子,皇上亲自批过了。”
  蒋常不敢置信,是半丝儿消息都没从平怀瑱嘴里提前得知,瞠目接过那张帖凝神瞧过,确是平怀瑱御批。他立时信了,将帖还予小宫人手中,忙动身下阶,去向外头把人迎进院先。
  小宫人摸摸脑瓜,望着他的背影踌躇片刻,还是捏着帖入殿告禀。
  等到蒋常把李清珏请来廊外,殿门已启开两扇相待,方才那宫人俯身引路,请李清珏入室。蒋常不敢掉以轻心,紧随其后,见平怀瑱正从内室出来,顿时足下顿住,不知还该否往前。
  平怀瑱微敛眸深深凝了李清珏片刻,将殿中闲人尽屏退下,随后也不离去,就近在那离帘不远的四季檀椅处坐下,如此举动令蒋常更惊,所幸未失机敏,立刻回身去拢了殿门。
  室里光线暗下不少,李清珏不再与他相看,拾帘入内,缓步近前叩拜:“臣李清珏,参见太上皇。”
  榻中生出三两轻微动静,榻外不过年迈宫人一位。
  王公公倾耳听着帐内吩咐,随即将帘挑起,扶太上皇坐起身来,往那身后垫上明黄软垫,依他手势转头传话道:“李大人请起了。”
  李清珏谢恩起身,从容抬首,面无波澜地望去,多年未见,如今入目所得已非从前心狠冷漠的一代君主,仅一垂老病重之人而已。
  太上皇亦在那时看向他,虚了虚眸,甚有不知来处的熟悉之惑。
  “你就是李侍郎?”
  “正是,”李清珏自报名姓,字句缓慢,“微臣李清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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