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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平怀瑱蓦然转醒。
  身前有人眸里余惊未散,方将他衣袍上的火苗扑灭,不及去细想他于梦中唤出的那二字为谁,失仪责备道:“太子怎可如此大意!”
  平怀瑱恍惚回神,认出来人是承远王世子,再一顿,方知衣角不慎飘到铜炉边上沾了火,险些燎到腰间。
  平怀瑱一惊,急将腰间一朱色锦囊取下,见垂苏已烧去半截,囊身边角也燃作焦色。
  身旁平溪崖尚在怒中,要揪出那粗心宫婢来责问,未及传人入殿便被劝道:“罢了,也并非存心为之。”
  平溪崖气噎,回首望他片刻,不得已将怒意压了回去,不时又面有悲悯,一句“节哀”不知是否得宜,堵在喉间道不出。
  平怀瑱不察觉他如何作想,垂眸捏了捏手中锦囊,十余年来初解袋身,查看囊中符纸可还完好。所幸无缺,除折叠精巧的一角黄纸外,还有一笺透着墨迹的薄纸。
  他将其展阅,熟悉字迹如水清透润目,但书九字:“佑我一心人,顺遂安然。”
  顷刻间梦中之痛清晰千万倍,渗进他骨骸深处。
  平溪崖晃眼瞧见纸上所书,怔愣一霎想起方才听得的一声“瑾弈”,陈年旧事浮入脑中,震诧之余,“节哀”二字终是低沉道出,其意却已难明。
  平怀瑱合眸片刻,将信笺与符文收好,连同锦囊牢牢攥着,仿佛不闻他所言之话,重拾正色道:“昨夜始末,想必你俱已知晓。”话落见其颔首,又起身行至窗畔将窗合拢,回身再问:“那你可知,老六彻底落败是因父皇设下埋伏,藏兵皇城之外?”
  平溪崖一瞬凝眸,抬首诧异望他。
  “故我今日不便与平王相见,”平怀瑱初晓此事时也如他惊讶,眼下早不意外,只略带自嘲道,“我所为诸事,即便父皇已心知肚明,我亦不得再行嚣张之举。”
  “那皇上用意……”
  “父皇无意陈我罪过,反有粉饰之意,将禅位于我。”
  平溪崖将心落回肚里。
  “我早先要你置身事外,今日却不得不召你进宫,好教你替我传话平王。父皇纵我过错,未必愿意纵容平王过错,只怕他心有顾忌,为我谋算反倒害了非卿。”
  平溪崖素不对宏宣帝怀有敬重,闻言不禁冷笑出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平怀瑱蹙眉。
  平溪崖收敛些许,不愿与他不快,转而问道:“太子有何打算?”
  “其实非卿为人谨慎,心思玲珑,我信他已有打算,你只管将我话带到。”
  “倘若他无筹谋?”
  “倘若如此,你便提‘兵符’二字。”
  平溪崖心底微寒,已然猜到,除向宏宣帝交出兵符之外,岂有旁的退路。怕只怕平非卿觉出凉薄,看透了这宫墙里的世故。
  “你不怕寒了平王心?”
  此问毫不委婉,平怀瑱不怪他放肆,转身与他目光相对,如正对着平非卿般笃然应道:“我不怕寒他心,只怕失他命。”
  当年何家枉作牺牲,现今又没了母后,他再不舍身边重视之人离去。
  “我信他知我用意,便是不知也无妨,他手中兵符,终有一日我当重还与之。”
  平溪崖不再多言,颔首应“好”,又道:“那元家?”
  “元家自知当何示忠,况且……”平怀瑱摆首,“罢了。”
  他欲言又止,平溪崖倒听得明白——元家一片忠心,可是当年有人拿命佐证的。
  再想说什么,忽闻殿外起了半声止住的足音。
  “谁?”
  外头蒋常替人应了话:“太子,李大人回了。”
  平溪崖看一看他,见有人来到,这便收了多余言谈,亦不作逗留,脑里装着不知哪位李大人的疑思,告辞离殿。行出时向廊里躬身行礼之人随眼一瞥,只觉莫名熟悉,半晌忆不起始终。
  殿内平怀瑱将目光看向垂帘处,不多时帘身倾动,然而候过好一阵,帘外人仍迟迟不见进来。
  平怀瑱抬步行近,拾帘时不期然碰着另一边李清珏的手,隔着纱帐都觉冰凉刺骨。他将帘挑开,眼前人魂失三分,眸底卷着肝肠寸断的痛楚,教平怀瑱骤然记起他当年痛失至亲的模样。
  “清珏?”
  李清珏强压不住将欲溃堤的情绪,眼角愈渐殷红,不想在皇后离世之日与平怀瑱谈及他事,脸色隐隐泛白,嘴里喃语:“皇后之事,太子节哀……”
  平怀瑱将他声音听得吃力,断定他有事隐瞒。
  “清珏。”平怀瑱沉声唤他。
  李清珏抿唇抬首,越发抑不住一身战栗。
  “平怀瑱……”良久,他直呼其名,眼中尽布绝望之色,“怜华……没了。”


第九十章
  化雪天,气候最是寒冷。
  昨夜迎来初雪,世人还未肯作别晚秋,直到今日积雪消融,凉气丝丝钻入肤骨,才识早冬已至。
  李清珏昏睡过去,不足两日间历经惴惴与宽慰、万幸与极悲,是一刻不曾合过眼,满身筋骨绷得太紧,到此身心俱溃,双手攥紧了眼前人,直攥得指骨泛白,昏迷间亦没能放松半寸。
  平怀瑱心疼难当,揽腰将他支撑在怀,另一手徐徐施力,许久才小心翼翼解了他捏在衣袖上的十指。
  时近黄昏,户外宫婢低眉垂首前来问膳,被蒋常拦在廊角,替她近窗轻叩两下,轻声询道:“太子,可要传膳入殿了?”
  室里无人应答,蒋常猜想平怀瑱定能听见,便再劝一回:“太子,您与……您整日不曾进膳,当心身子。”话落仍不见动静,只得无奈一叹,转回廊角叮嘱宫婢晚些再传。
  宫婢应声退下,之后足足候罢个多时辰,平怀瑱才行来廊里寻到蒋常,令他吩咐厨房备些细粥连罐呈上。
  蒋常心里石头落地,亲自跑这一趟,把满罐热粥送进殿内,生怕两人填不饱腹,自作主张多携了一叠白玉蓉暖糕。待到内间他才瞧得明白,这阵子平怀瑱根本没作歇息,只守着榻上李清珏在旁坐着,锦被覆了两层,铜炉挪近数尺,体贴细致,照料得百密无疏。
  “太子。”
  “煨着。”
  粥罐如言被轻巧搁置在榻侧精致铜炉上,蒋常默默退出房去,把那一叠白玉蓉暖糕连同勺碗留在桌上。
  香气渐溢,嗅着味儿似是熬煮了瘦肉在里头,平怀瑱探手抚了抚李清珏浅蹙的眉心,俯身在眼睑落下轻吻,低唤两声“清珏”。
  李清珏睡得不踏实,只是太过疲惫醒不过来,好一会儿才将眼睁开少许,借着晦暗灯烛望见他,恍惚片刻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是如何失魂落魄地回来,又因何如蚁噬心得难受。
  原以为何家之后再不会感知断肠滋味,不料自己亲手种下这一轮孽因,终归得来了今日自食的恶果。
  “平怀瑱……”李清珏吃力启唇,三字几乎无声。
  平怀瑱听他气音虚脱至极,不去想他后话打算同自己说些什么,托着后背与脖颈扶他起来,温言细语道:“清珏,你打昨夜起便未进过膳食,喝些小粥能睡得舒服,好么?”
  每一字都道得谨慎,李清珏因怜华离世而了无食欲,可并非忘了平怀瑱也正历丧亲之痛,强自压抑着点了点头。
  平怀瑱本以为他不肯,见他颔首如释重负,当即取碗盛粥,匀去腾腾热气,一勺勺体贴来喂。然而李清珏胃里翻江倒海,这粥熬得再是清淡也令他难以下咽,没个三两勺便连连作呕,直把吃下的那丁点儿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平怀瑱顾不得脚边秽物,搁下玉碗为他抚背顺气。李清珏渐缓不适,微喘着平息片刻,抬起一双赤红眼眸再不忍耐,低道:“平怀瑱,让他们走罢……”
  其声不稳,但字字清晰。
  “筑梦上下,年长者不过双十,年少者未及弱冠,十数年来早已力竭,是时候还予自由……这一生,我痛惜何家却不负何家,愧对瑞宁亦不负瑞宁,心系于你更不负于你……唯有筑梦,我缚之一日便亏欠一日,怜华已去,我再不能了,再不能了……”
  “好、好,依你之言,清珏,我曾允诺过的,凡事从你所愿。”平怀瑱连忙答应,只管全然顺着他,知他独自隐忍早非一日两日之事。
  可当年佣兵自用又岂是太子本意?
  是赵珂阳为太子计,谋之;李清珏亦为太子计,从之。
  逢世三十余载,平怀瑱从未有一刻如己所愿,自在逍遥,正如那时阻不得李清珏不告而别。所谓储君,不过是被置在这高位上动弹不得,但凡退却半步,皇后性命、舅舅性命、数人性命将一夕陨灭——但倘若狠心往前,便至今日结局。
  只是个中苦楚平怀瑱不予埋怨辩解,眼下他忐忑难安,纵使已求得厮杀半生之物,却仍恐失去能在这世道里续他性命的李清珏。
  平怀瑱一声声低唤其名,话里全都应下。
  昨夜城下骑兵缘何阻于京外而不能入,如今太子总算知晓实情。
  六皇子平怀颢一党尚在逃中,连同武阳侯一流,尽携妻儿老小连族奔走,兵败势去,徒留身后满目狼藉,令朝堂之上顿失联袂一角。此间亦有不舍或是不便远京离去的,私下一番商讨,便怀着牵连较浅的几丝侥幸主动请罪,没敢请到宏宣帝跟前去,而是明明白白地求到了太子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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