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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仍在那处,”蒋常略有犹豫,踌躇过后还是如实同他讲道,“昨夜李大人应他一条生路,未下狠手,奴才便只落了锁,命人看着,不知当如何处置。”
  平怀瑱听得意外,然未过多考虑,漠然道:“清珏应他,我未应他。”
  蒋常懂了:“奴才明白,稍后便命人妥善料理了此事。”
  “处鞭刑。”
  蒋常心一紧,顿晓平怀瑱原是从没少过记恨。
  太子比起这宫里心狠手辣的一辈,在他眼中向来都算得是宅心仁厚的那位,多少年来不论经历哪般都如故如此。可眼下这位不起眼的,太子却亲口要他处鞭刑而死。
  这笔账平怀瑱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厉鞭在少年何瑾弈身上留了多少道痕,他都要一道不少,变本加厉地还回去。
  “嗻。”蒋常知轻重,不再耽搁此事,停下了随行脚步。
  平怀瑱亦顿足止步,侧首再作交代:“你且先去掖庭宫一趟,将雁彤接到母后身边,并嘱人净扫凤仪殿前庭,备华轿相候,本太子要亲迎皇后回殿。”
  “太子放心,奴才这就去。”
  话罢折身返道,平怀瑱多看了两眼才将眸光收回,提了步子继续走,不多时回到殿中。
  入眼的旭安殿仿佛置身事外,无丝毫乱象,避世一隅般立在这烽火燎燃彻夜的宫里,仍明亮地点着廊里灯盏。
  可未免太静了些。
  想必太子身边忠心耿耿的一众,终也有贪生之辈。
  平怀瑱倒不觉意外离奇,只不过实感疲惫,不急处理,独一人推门入殿。室内李清珏等候多时,闻听熟悉脚步行出相见。
  周身还裹着雪中而来的寒意,平怀瑱视线随着重帘轻晃,失神半晌,收回眼来敛眸望向李清珏,探手将他面上生冷面具摘下,有意藏下疲态同他轻松笑言:“清珏归来片刻,竟连这东西也忘了摘么?”
  李清珏确是忘了,在此刻感到凉风拂面,忆起方才木然立于室中,是独自逸了多久的神。
  “从前舅舅托人所制的那方面具挺好,”平怀瑱摩挲着手中冷物,另一手弯指拂着他的面颊,“栩栩如真,更欺人眼,只是不见你用上几回。”
  “太子觉得好?”李清珏摇头,“我倒以为不如这冷铁好,那样薄的一层东西却闷闷地覆在面上,会教我忘了原本生得是何模样。”
  平怀瑱心下骤痛,将他拥入怀中。
  “不会了,清珏,从此往后,天下万物凡你所愿,皆可予你。”
  其声悦耳,万物在囊,可他要这天下万物作何用?
  李清珏自嘲轻笑,闭眼倚在平怀瑱肩上,藏了十来年的钝痛忽又鲜活,刀刀淋漓地割在心头。
  他要家人万全,可世间奇珍换不回;他要“何瑾弈”三字堂堂正正,可荣华富贵不可抵;他要还容夕怜华自在爽朗一生,可时至今日悔字最难,便是拿命去偿也是空谈。
  事到如今他只可求能求之事,求平怀瑱为明君治盛世,求容夕怜华终能解了他此生难解的束缚,从此只管潇洒度日,寻些快活。
  多年磨难起码教会他何为可,何为不可。
  “罢了,”他贪暖片刻,直身离远几寸,心中所想半字不与平怀瑱说,风平浪静道,“你稍作歇息,想来今日事忙,还需劳碌一番……待诸事落定,臣再贺太子大业即成。”
  室外明光映照入内,天又亮了几分,平怀瑱颔首再摆首,执他手在颌下亲昵摩挲:“不歇了,我回来看看你,稍后送母后回凤仪殿去,再来与你一道歇息。”
  “好。”
  “你所领众人尚在殿外,如何妥善安置,任你考虑。”
  李清珏稍一停顿,闻听此言险些便将心中话问出口来,然终不过只是看他一会儿,点了点头道:“令筑梦中人先行出宫,卸甲休养,再作打算。容夕已去宫外接应怜华,我留在此处等他二人消息。”
  平怀瑱仔细听着,话里所说全都答应,垂首在他额间落下浅吻。


第八十八章
  冷宫偏院角落传出阵阵隐约可闻的痛呻,伴着抽风的鞭打显得十足压抑又沉闷,像是受痛之人被一团棉布堵了嘴,便是喊都不肯令他放肆喊出。
  平怀瑱打墙外过时顿了顿足,缓缓地停**来倚墙静立,抬眼望向乍亮的天际,凝神仔细把这吃痛声丝毫不漏地听进耳中,越听越是心如刀绞,止不住去想当年的何瑾弈是如何得痛不堪言。
  生来养尊处优的何小爷可是连太子爷都要捧在手心上的人,哪曾受过这般凌虐?偏还性子倔得很,出狱时唇上的齿痕还凝着血痂,怕是狠狠咬着不肯叫疼。
  到如今好算替他还回去。
  平怀瑱从来厌弃宫中酷刑,今却耐着性子听完了余下半场。
  不知多久,墙里终不再有渐弱声音传来,长鞭仍不歇地挥了几下,直到施刑者后知后觉地见人没了反应,才上前探一探鼻息,将染血乌红的鞭子丢进一旁的凉水桶中。
  平怀瑱闭了闭眼,拂尽脑里画面,直身与墙离远一些,绕行片刻自正院而入。
  到庭院时恰见蒋常匆匆赶来,与他相遇后躬身低禀:“太子,干净了。”
  “勿留痕迹。”
  “奴才明白。”蒋常不再特地往外去寻他,随他折回方向,又道,“雁彤姑娘也接回来了,正在里头伺候着。”
  平怀瑱闻言不急入殿,往院里亭下的石桌处落坐,示意蒋常行到跟前来问话:“后宫另一位的动静,你可得空打听了?”
  蒋常知他道的是谁:“奴才昨夜未能分出身来,不过方才往掖庭宫去,倒从两名宫人口里听着些不知真假的风声,说是那位已经逃了……现秋华殿人去楼空,殿里宫人几乎都断了气,只留着机灵的几个,是躲到了别处才得以活命。”
  平怀瑱料得**不离十,默默半晌,似问又似自言自语道:“想必老六殿里也该空了。”
  “那可不是么,别说六皇子,依奴才看,就连宫外的魏府也该凉了,那荣夷公攀谁不好偏要攀上与太子不相对付的这家,是赔了女儿又……”蒋常说着说着,忽然碰上平怀瑱投来的视线,实无责备之意,但也令他少了几分放肆,忙把话打住。
  然而平怀瑱并不怪他多话,之所以瞥去一眼,无非是从这三言两语中多想了些,想到那魏氏已为平怀颢诞下一子,稚子尚在牙牙学语,如此不省世故的年纪,说来何罪之有。
  可当年,何家又何辜呢?
  难平旧事在心间激来荡去,平怀瑱窒气萦怀,再一抬头,正见不远处殿门启了半扇,思绪就此打住。
  他起身往前,门内雁彤亦迈步行出,久别至此,再与太子相见时瞧来分外感喟,眸里含着喜悦雾气,如过往般朝他盈盈作拜道:“奴婢给太子问安。”
  平怀瑱探手将她一扶。
  雁彤生生忍着,方与皇后重聚时已痛快哭过一场,如将数月以来吞下的无数劳苦宣泄殆尽,再不必独自掩藏,这会儿好容易没教泪珠子又落下来,唯恐冲了太子喜气,牵着眼角皱纹露出几许笑容。
  “奴婢再给太子道喜,如今大获全胜,便是新君锋芒毕露时。”
  “‘新君’二字尚算早了,”平怀瑱不斥她口无遮拦,只轻描淡写阻了半句,随她笑言,“未登基一日便为储君一日,眼下之喜当是迎母后回殿,以正位份。”
  “太子说得是,”雁彤双目沾染悦色,感慨深长,“皇后娘娘……已久候多时。”
  平怀瑱自能听出她话中有话,更不无惭愧,叹皇后数十年间为他殚精竭虑,等过何其漫长的岁月。
  是他来得迟了,从此躬身尽孝,权势在手,再不会教人将自己的母后欺负。
  殿外宫巷之中,轿辇长队整齐,已恭敬候着。轿檐坠下金穗流苏,偶有雪花黏附其上,愈显得晶莹华贵。
  晨阳已升,将旧夜之色彻底驱尽。
  雁彤回殿将皇后扶出,平怀瑱不顾积雪弯膝一拜,衣摆摩挲声令皇后有所感知,忙向他所在之处靠近,俯身轻抚他的发顶。
  “母后,玉冠凉手,先行上轿罢。”平怀瑱顾她体弱,可见她久久不愿离手,不知缘何比从前每一次亲近时都更加怜惜不舍,不禁再笑劝道,“待回到凤仪殿中,儿臣再与母后闲絮。”
  话落犹闻静默无声,好一阵过去,皇后才收手直身,弯唇低低地回了句“好”。
  平怀瑱觉不出有何处怪异,起身拍了拍膝上雪雾,一路将她护送至辇,亲手落下绣凤绽花的垂帘,直把帘帐拢得寒风透不进似的,诸事妥帖才肯行到队列最前去。
  蒋常瞧出太子是要躬身领着轿队前行,便与雁彤一列护在皇后之侧,临行之际朝着轿前轿后高声叮嘱:“当心着足下雪滑,可抬稳妥些了!”罢了,将头微仰,开嗓高唱长长亮亮的“起轿”二字。
  其声穿墙过巷,仿佛鸣钟嗡嗡,撞透宫人耳。
  一夜乱象恰似涛浪席卷而过,风波虽止,颓势未尽。
  宫里上下还多的是惊魂不定的人,这边儿纷纷还没从宫变中回过味来,眼里便见着太子徒步引轿,将正宫之主气势凌人地迎回凤仪殿去。
  凤仪凤仪,哪怕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也都能听出分量,岂是随便哪家女子都能担得住的?从前宫里少不得要上演谁与谁家争权夺势的戏码,有人得志一时,或有人失势一世,可任他争来夺去,到最后能上此轿辇的,终归还是这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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