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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养心殿外军报频至,不知何时传来一讯,道叛军阻于城外不得入。其后一讯接连一讯,再道有隐军自皇城四方涌来,与内侧平王军马相应,武阳侯一流委困其中,挣脱无路。
  蒋常闻讯之际心中生出悲凉一喜,知时机已来,双唇颤抖着迈过几道尸身,至阶前朝天一跪,仰头高呼:“冬雪早至,青天难容……今有逆天而行者,欲弑真龙,谋父位,是故青天难容,青天难容哪!”
  惊恐宫人倚柱瑟缩在旁,闻言齐刷刷随之俯叩拜天,口中讷讷祈福,凌乱嗡声似魔咒过窗袭入人耳,令平怀颢面布死灰。
  一叛军瞠目扬刀,怒不可遏向蒋常近了几步,利刃于途中险遭拦下,“铿”一声惊起零星寒光。蒋常咬牙闭眼,再睁后身抖不止,冷汗层层地往下滚落,抬首懵懵地望着身旁重将面具覆上之人,不知他何时来到这养心殿外,不禁又喜又忧,颤着声低唤:“李大人……”
  李清珏刀剑未收,翻肘从那叛军颈侧抹过,鲜血溅在深色袍上。
  殿内风波未止,平怀颢听着窗外种种终觉心神不灵,未料周君玉所领精锐竟不可破围而来,更思不破城外隐军究竟自何而生,彷徨间听龙榻内有话混杂着兵刃声来道:“朕为天子此久,若不知如何守这一方龙座,此刻又岂能安于帐内,任你在此放肆。”
  顿时,平怀颢浑身如坠冰窟,遍体生寒,便连帐侧平怀瑱亦在闻话之时心底翻起股股难以描状的震诧。
  原来皇帝早有谋划,所谓隐军不是天外来客,而是皇帝亲手种下的一粒护命火种。太子以为宏宣帝同自己候了一场真相,却不过是自己伴他行了一趟暗夜。
  孰明孰暗,孰强孰弱,相较量的从来都不止这兄弟二人,在这巍巍皇城之上,顶天高立之处,操天纵地的从始至终都是堪称为皇的独尊者。
  平怀颢再无反驳之力,早已是自顾无暇,有将士近身相护,趁乱引他离宫逃遁。群龙无首,胜负之势转眼分明,叛军一党心乱而力失,不过两刻便被齐齐镇压。
  至此天愈明,薄雪转厚,粉饰满宫陈血。
  室内复静如早夜方至,宏宣帝无声长叹,僵硬手指寸寸松缓下来,彼时清幽平和与片刻前之喧嚣大相径庭,仿佛游梦万里,指望着一睁眼、一回神还能返还入睡前夕,无刀光剑影,唯有太子尽孝榻畔,替君父煎药阅折,间或闲谈片语。
  可发生的总归是发生了。
  过往二十余载的父子情不再、兄弟义罔存,权之一字,他教了太子多年,眼下功成,是成也骨血,弃也骨血。
  宏宣帝一声苦笑。
  帘外响起衣物窸窣,平怀瑱落膝跪下,听里头出声后低唤两字“父皇”。
  “嗯。”宏宣帝应罢,帘帐便被高高挑起,他眼角余光瞥见满殿狼藉,垂眸不去留意,只问道,“人呢?”
  “不及拦截。”
  宏宣帝面上瞧不出挣扎与否,却着实沉吟良久,好容易再开口时声有喑哑:“传朕旨意,六皇子平怀颢犯上作乱,重逆无道,朕可恕而天道不可恕,今废为庶人,缉拿问斩。”
  “儿臣领旨。”
  宏宣帝合眼颔首:“太子接旨。”
  平怀瑱胸中一震,眸色沉沉地直身望向他。
  “朕今在位三十六载有余,心系苍生社稷,拥山河之广,臣民千万,然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终至年迈力虚,感喟天命,故内禅帝位,静养天年。皇太子平怀瑱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朕亲御乾清殿,躬授宝玺,可称朕为太上皇帝。”
  日夜所期一朝得来,平怀瑱思绪复杂难言,重重叩拜而下:“儿臣领旨!”
  然其喜未过,宏宣帝未尽之言又来:“太子登基,当立妃在前。你如今已过而立,朕在这般年岁时早为人父,如此想来绝不可再算作早婚,是时候令那钦天监再测天鸾。”
  平怀瑱脑里轰然鸣响,心头如被针扎般骤生刺痛,所得狂喜转瞬消逝无踪,从宏宣帝那一番话中寻不着半字反驳之处。
  室里寂寂,宏宣帝等不来答复,睁眼侧首,望着太子丝毫不曾抬起的身子,再问:“国不可无后,当日太子为天下运道而不婚,今择贤女为妻何尝又不是为了天下运道?朕望太子切莫刻板迂腐。”
  平怀瑱无话可说,身未起,三道其言:“儿臣……领旨。”


第八十七章
  平怀瑱久久伏跪,皇权临身之日,不知命途可否自在掌握。
  寒风自破窗带入零星几抹雪,未落地便被融作丝缕烟气,无味无踪。
  是夜打养心殿出来,漫天如絮的棉飘飘洒洒,廊里宫人们尚还跪着,未能从这一晌惊魂中回过神来,呆呆傻傻,以为自身命数已尽,是该伴着过往的春秋化作历史了……诸相之中只蒋常还留着凝紧的心智,额边附着雪风吹不散的汗珠子,待瞧见平怀瑱露面,立时从地上爬起身来,眸里浮起见证他全然无虞后的狂喜与欣慰,凑近跟前卷着余惊抖声低询:“太子爷……太子爷回殿否?”
  平怀瑱一时不答,好似忘了自己已然结束这场戏,出殿后究竟该往何处行,脑里仅余如麻杂乱的人与事。他微抬眼望着无月的天,好一会儿才理出个急缓,问:“李大人现在何处?”
  “方还在此处,”蒋常压低声小心翼翼地回,“见这边儿定了势便先行退去了,许是……许是到了旭安殿。”
  “好,”平怀瑱颔首,“打道皇后居处。”
  “嗻。”
  蒋常忙往阶下两步迎他,回身不忘向着太子身后挥手,示意那数位仍未收剑回鞘的侍卫随身相护。未凝的血珠偶有三两滴沿着剑刃滴落在石阶之上,殷红地融进白雪里头。
  平怀瑱迈过道道尸身,如行走在与平素无异的空寂庭院里,目不斜视地但向前路。此夜纷乱,无备车,不唤辇,他徒步绕过渐渐平息宁静的宫巷,知夜虽已过,黎明将至,然皇后定是夙夜未曾合眼,惶惶地盼着他。
  冷宫殿内果有晦涩烛火相应,平怀瑱径自入内,至最后一重帘才停下,探手屈指在柱上轻轻一叩。顿时,帘里起了一霎窸窣,旋即有声故作镇定,压了微颤威严问来:“何人相扰?”
  “母后,是儿臣来了。”
  皇后闭了闭空洞双眼,手指将床帐一紧,骤有两行喜泪滚下。
  平怀瑱挑帘而入,见此景心中是说不出的酸楚,忙上前蹲身于床畔,覆住皇后置在膝上的凉手。
  “儿臣令母后受苦了。”
  皇后摆首作笑,哽咽道不出“不苦”二字,一手自他掌心抽出,缓缓抚着他的侧脸,今夜充斥心头的诸多忧思半句也问不出来,好似在此一刻见他平安便已知悉一切,无不满足。她喉口涩了许久,到头来什么也没问,只浅浅笑道:“如今尘埃落定,太子再无人可欺,本宫也可安心了。”
  “是,母后安心,父皇将禅位于我,母后便是这天下的皇太后,过往魔煞皆化烟焚尽了。”平怀瑱同她一般将话语放低,温和如哄着幼童,“黑夜将散,母后好生歇息片刻,等这天色彻底明了,儿臣令雁彤伴您身旁,迎您回凤仪殿中。儿臣要举宫上下都在那青天白日里睁眼看着,您是正宫皇后,更将是太后,天下无人可撼动。”
  “太子此言,本宫足矣。”皇后噙泪颔首,连道数声“好”,不舍松了他的手,“太子去罢,本宫等着……”
  平怀瑱应声起来,耐心等着蒋常上前扶她睡回榻里,仔细垂落帘子,亲将烛火拨暗离开。
  待足音远走,帐内压抑良久的咳声才惊心传出,一声厉害过一声。一直候在殿中的吴阳成蹙眉行近桌旁,斟温茶至床榻一侧,挑帘扶皇后坐起身子来,好容易喂下去半杯。
  “皇后咳得愈发厉害,奴才请太医来。”
  “不可,莫惊了太子,”皇后蓦地攥紧他的手腕,唯恐他当真离去,见他并未强自动身才松了些许力,凄凉笑道,“本宫身子的毛病可不在这咳疾上……天陡转凉,夜感风寒算得了什么。”
  风寒可愈,而毒不可愈。
  再没谁比她自己更为清楚,当年为逼出天花痘毒,采烈毒相攻,续她寿数至今已堪称为奇,就连太医也曾叹过,毒入脑髓迫瞎双目而其身未损,实在难得,她一腔执念活到今日还有何不满足?
  她所愿皆已得,恶人失势,储君化龙,她终是活着等到这一天了。若说还有遗憾之处,兴许便是她等不到亲眼见着宏宣帝授宝玺,见着平怀瑱立凤后拥儿孙,见着天下苍生交口称赞,道新帝实乃史上一代圣君。
  可已足够,她不再贪心了,原本膝下无子苍凉一生,是上天赐她平怀瑱,伴她抱暖行了多少年,如此厚福,她再不贪心了。
  皇后思及太子幼年光景,那时小孩儿无甚规矩,时而唤她“母后”,时而只知温软唤“娘”,思得心软不已,难掩面上笑容,倚床栏静坐一阵才似满足,将垂帘重又放下,听着室外若有若无的不歇小雪声,深觉不似头夜寒……
  晨阳比之先前入殿时更浓了一层,平怀瑱行出后稍作顿足,忽感白昼确至眼前。少顷,他动身往旭安殿回去,行了半道又想起什么,侧首向蒋常问道:“昨夜囚在冷宫中那一人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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