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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李清珏思及过往眸光渐冷,眼前人颇觉胆寒,咬牙冲他质道:“你是何人?”
  “大人何需出此一问,”李清珏但作浅笑,不与他迂回,想他能自当年喽啰身份攀至如今从三品宫卫,必不会是愚钝之辈,即便认不出自己,也当料得值此关头缘何会身陷险境,略略点道,“大人身贵事忙,不妨多琢磨要务,莫废了光景。”
  这人听他晦涩挑明意图,自是闷声装傻,不肯答复半句,往一侧垂了脑袋。
  李清珏不急,料得他有这反应,好整以暇地述了起来:“外广门七道,正南门禁军严守,自外难攻,但若先破六门,自内反剿南门,则禁军如笼中兽,插翅难飞。不知我所料与大人所知可有不谋而合之处?”
  被问话人额角淌下凉汗,难以置信地抬眼瞅他,这一瞅之下莫名卷起方才忽视不察的几分熟悉之感,杂乱思绪丝缕浮出。
  李清珏不回避那道目光,亦不等他接话,只管往下又道:“兵马临城,兵分七道破外广门,再化十二路袭内宫门,沿宫合围养心殿,一举囚龙?”
  “你……”
  “大人,”李清珏近前直视他眼底,一句一顿,“今有明路,你若顺,便生;你若逆,便亡。国之正道,凄凄奸佞岂可改天逆命?这世上的真龙天子,从来只有一人。”
  从容之言,字字惊魂。
  李清珏双瞳幽邃如狼,迫猎物无处遁形。
  那人惊出满背阴森寒意,畏惧望着他,良久,终在刹那间闪过十多年前的画面,是一浴血少年正以这眼神睨来,虚弱而盛气不灭地道出与李清珏今夜相似之话……
  是为天行有道,储位不易。


第八十五章
  “你是……”此人心中袭来无尽恐慌,一个万般禁忌的“何”字压在喉口滚也滚不出。
  “是这屋里的烛火暗了。”李清珏行近陋桌,执起灯盏,桌上旧尘被留下一圈灯座印儿,光影水漾漾地照在他侧脸上,将那神情映得更为明灭不定,“大人觉得我像谁,便是谁。”
  被他双眼凝紧之人大气不敢出,蓦然醒过神来,惊觉这是太子行了十来年的暗棋。六皇子早知太子身边留有后手,佣兵自用,虽非未留应对之策,然绝然不会料到此处主骨竟是当年早该湮灭的何家后人。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我若有功,可有、可有活路?”话落见李清珏似笑非笑地与他颔首,权当得了保命符,再不作保留,只求苟且,“子、子时之末,兵临皇城,外广门启乙丑,自西往北,再经东向南,内破甲子南门……”
  李清珏敛眉尽记心头。
  宫深不知处忽闻夜鸟惊啼,养心殿里宏宣帝缓缓睁开眼,辨不清方才听着的那声是梦是真,唯睡意是确被扰了,夜来口干舌燥,欲唤人斟茶润嗓时,见帘帐外仍有明亮灯烛燃在书案一侧,不禁沉沉一问:“何人?”
  帘外顿有平和置笔声,伴着行近步伐体贴低应:“是儿臣。”
  平怀瑱挑起半边帘,接过眼前抬起的胳膊扶他起身,询道:“父皇怎的醒了,可有不适?”
  “茶,”宏宣帝摇头,待他闻言斟来温茶,饮下半杯后再将目光落回他面上,蹙眉不展道,“什么时辰了,太子今日缘何还在殿中?”
  平怀瑱意有所指:“儿臣今夜都在养心殿中。”
  宏宣帝怔了片刻,眉心松了又锁。
  “朕险些忘了,是此夜。”
  “是。”
  “罢了。”宏宣帝苦笑,茶盏递他手中,平怀瑱双手接过,方递去时尚还透着凉,经此一握已暖了不少。
  殿外月黑风寂,父子二人默默不言,宏宣帝着实再难睡去,过往浮华在今夜恍觉分量颇轻,富贵荣华、滔天皇权,到头来都抵不过最后一刻透了心的凉。
  “父皇若无睡意,儿臣便与您说说话罢。”平怀瑱瞧出他面上愁容,试探着抛出半句,话入帘帐得来一声辛酸万千的笑。这笑是从前绝不曾听闻过的,教他晓得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会浮出此等凡情。
  “太子有何话问朕?”
  宏宣帝不隐晦,平怀瑱便也不作态了,坦率言明:“事至此,儿臣不得不问,倘今夜果生是非,父皇当如何惩治乱象?”
  “依律。”
  不过两字而已。
  然依律不依情,于平怀瑱足矣。
  宏宣帝疲乏闭上眼,似轻似重的两字终是耗空了他残余心力,姑且任之。
  养心殿四周静如苍林幽谷,可利祟鬼暗行;而数重宫墙开外更远处,烟火骤起,是魔障明舞。
  举京死寂,万家闭户,皇城兵戎曝寒芒。
  外广门乙丑遭袭,粗桩如搅天之柱闷重震撞着朱色城门,其势难收。守城宫卫逐难抗衡,门破一霎被粗柱狠狠撞退数尺,喷出染柱浊血。
  攻城叛军似洪浪倾涌而入,一时宫变惊了各道宫人,旋即,自西向北,自北向东,丙寅、丁卯、戊辰……外广门逐一而破,军马合而返南,内袭甲子南门。
  不过半个时辰,外广门七道尽皆失守,守城卫中隐匿反叛,里应外合,顺畅无阻。
  叛军初尝利势,乘胜追击,化十二道分袭内宫门,不知身后忽于顷刻之间,陡有数重军马自城外迫来,逆封外广门,转演一出瓮中捉鳖。
  荒乱中有宫人镇定自若,沿巷穿行至冷宫,蒋常得来消息,转向庭院深处叩响房门。
  李清珏将目光从室内被捆绑之人身上移开,循门声向外离去,留身后人虚脱出一身冷汗。
  “如何?”
  室外蒋常抬手扶他迈过门槛,拢门重将铜锁扣上,近耳低道:“叛军已往内宫门。”
  “嗯,平王军马如何?”
  “已封外广门。”
  “好。”
  蒋常得他颔首,展开抱在怀里的一团风袍为他覆上,压不住担忧多问一句:“李大人将计就计,眼见着叛军已困城中,可算是妥了?”
  “哪算什么将计就计,”李清珏摇头,“我知敌意,敌亦知我意。先前因周君玉一事,六皇子已知太子暗佣私兵,定也有所对策。纵叛军入皇城,乃我刻意为之;想必任平王封守外广门,亦乃六皇子刻意为之。”
  蒋常被他此话一惊,再是机灵也兜头懵了,顿生紧张:“那岂非、岂非……”
  “引狼入室?”李清珏浅浅一笑,看他片刻,罩上风袍之帽抬步往前。
  蒋常连脚跟着,护他一道往太子那处去,厮杀之声尚还不至耳中,身畔尽是宁和,若非心跳难安,险些忘了是要伴着这人行去哪里。
  直到了养心殿外,李清珏才顿了顿足,抬首越过低掩的柔软帽檐望向远处殿内的一点烛光晦涩不明道:“非外广门,非内宫门,而是此地。”
  蒋常立在原处,顺着他的视线把那一团亮盯了许久,慢慢地回过神来,好算是明了他三分意思,才知此番博弈太子与六皇子皆是行的以退为进的棋,看似一步步退让着,却把烽烟从宫外直逼到了这天子之殿!
  战者,勇也;谋者,诡也。
  他再不敢想了,这宫里头不论太不太平,都向来不是任他想明白的地方。
  蒋常默声咽下后话,其旁李清珏未再往前,折道行远,他独在身后目送一阵,待瞧不见身影了,便向着养心殿躬身靠近,候在门廊之中,融于一众守夜宫人,静待夜长。
  丑时未过,内宫门破。
  乱声终能隐隐绰绰地传来深宫中,入宫兵马势冲天子,朝养心殿十二道分行,随即合一围攻。
  渐有宫婢觉出异常,低声偏头去问身侧稚嫩丫头:“你可听着了什么声儿?”丫头睡意朦胧,迷迷糊糊地抬眼,未及回她,忽被蒋常一咳压了回去,不约垂首莫敢胡言。
  蒋常收回眼,在为人不察之时怀揣忧心,望去如幕天际,看浓云慢慢地遮了星月。
  “许是要落雨。”
  同一片云下另一人正也仰头,觉天色不虞,平增心中无数躁意。
  李清珏轻拍他肩,道一句“少安毋躁”,罢了兀自眉心不解,似思着何事。
  容夕偏头看他一看:“爹爹何故不安?”
  “太子手中名录我已反复阅过多次,”李清珏直言,“六皇子可用武将俱已知悉,然而始终觉得漏了一环。”
  “漏了何人何事?”
  “不知,”李清珏摇头,“许是多虑,但着实难安……六皇子当下之计胜算逊于太子,想来不该这般冒险才是,未免太过轻率了。”
  “既想不出便毋须自扰,戒备便是,”容夕知他所言在理,觉六皇子确有暗手在后,否则如何敢兵行险着,不过眼下无从得知且万事迫在眉睫,只可见招拆招,于是安抚道,“爹爹有此顾虑,我便与怜华同守殿中。”
  李清珏颔首:“也好。”
  不远处一粒细碎烟火冲天起,李清珏话落凛神,转头与容夕四目一对。半晌后容夕转身行去,“保重”二字入耳。
  李清珏恨不能同行,两子与平怀瑱皆在殿中,他却仍缚于十数年前的身份而不得现身于皇帝眼前,挣扎往复,无奈捏紧双拳抑下满心浮躁。
  耳畔风嘶愈疾,周遭寒意更甚,然当头天色未及变动,人间万象已生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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