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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李清珏徒然听着,禁不住胸膛疾跳,似有窒气萦在肺里,直逼红了眼眶,好半晌才抬头看他,自嘲问道:“臣有得选?”
  “我并非迫你。”
  “那若是由皇上选,可要选臣做一世佞幸?”
  平怀瑱无奈至极,轻叹出声:“我不该选你做朝中臣子,该选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将你好生藏着,令谁也瞧不见。总之万般皆可,唯独立后一事我听不得你说。”
  李清珏无言以对,心中苦笑暗想,那这佞幸帽子,是如何都要扣他一辈子了。
  也罢,早在此间身浴腥血,从来做不了一世好人。既如此,再做一世佞臣又如何,终究无甚区别,合该是这数十年来身赴修罗的报应。若平怀瑱难得善终,那这恶果他陪着一起尝,世间炼狱陪着一起堕。
  “清珏,你应我一声。”
  李清珏合眸颔首:“好,臣不再提。”
  平怀瑱缓缓释出一口长气,拥他许久,轻吻落到眉间。
  立后之事,僵持一旬,终得融冰消解。
  李清珏信守承诺,不论朝臣如何急切,都不再向平怀瑱施压半字,由他空置后宫,摆着那副眼不见观耳不曾闻之姿,进朝司其职,退则与平怀瑱闲庭信步,阅书写字。
  朝中臣子倒还有不愿松口的,平怀瑱随意逮了一个,心慈手软地罚去半年俸禄,虽不算苛责,却有杀鸡儆猴之用,终令诸臣闭嘴噤声,再不置喙皇帝私事。
  纯月之初,万物清脆葱茏。
  气候日渐温热,李清珏一架竹榻置于院间,躺在上头能覆着暖阳舒舒服服地憩上许久。而他今日一觉未醒,竟寐至戌时月升,平怀瑱逢暇出宫,入其寝院一眼便望见如此景象。
  蝉虫啼鸣躁耳,平怀瑱放轻脚步上前,缓缓坐到身旁,解下轻薄外衫为他披覆挡风。竹榻随之微生轻响,李清珏偏了偏头不曾惊醒。
  院里仆从皆已遣下,柔嫩树叶随风往下飘落,平怀瑱伸手挡在李清珏面上,接住半片儿叶,揉了一揉,指间心里分外绵软。
  如此体贴陪伴好一会儿,李清珏才双眼微动,悠然转醒。
  平怀瑱伸手抚他侧脸,听他含着未消睡意,闭上眼问:“几时了?”
  “戌时过半。”
  李清珏撑身坐起,后知后觉地抬眼望月:“睡了挺久。”
  “用过晚膳了?”
  李清珏闻言颔首,平怀瑱暗感欣慰,想他沐休之日能好好歇上一歇也是难得。
  “臣方才做了好长一梦。”
  “梦见什么?”
  李清珏虚眸回想:“盛世太平。”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李清珏摇头,“皇上以为守得太平永固十分容易?”
  “不易,”平怀瑱笑予承诺,“但定能如愿。”
  李清珏听罢浅笑,眸里认真:“臣信,臣想要的,便是君王安泰,山河长存。”
  平怀瑱心下动容,今夜前来寻他尚还有话欲讲,借此时机问道:“而我所求,除山河长存,还有你长伴君侧……清珏,倘有一日我身事了,胆敢放手这江山与人,你可愿同我去往寻常人家,闲度余生?”
  李清珏抿紧双唇,眼底神色霎时如夜湖暗沉,险些以为眼前人窥破了他方才梦境。
  说什么盛世太平,不过他冠冕堂皇一句善言罢了。他所梦之事无甚鸿伟,只闲院三两间,粗茶盈肺,人一双。
  可如今这天下平怀瑱得来不易,且膝下无子无女,又可安心放手与谁?
  李清珏不敢答。
  平怀瑱不失耐性,似能揣测他心中顾虑,执他手抚慰道:“莫多想。”
  温柔三字教李清珏听进了耳里,于是但管凭心:“臣岂会不愿?”
  “好,”平怀瑱顺眉轻笑,将他手抵上眉间,“我今来此,是有一事告与你知……”
  李清珏料定他所言之事定不平凡,倾身听他低声相告,听出诸多百感交集与诧异震惊,胸膛渐如擂鼓。
  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慨才是,而眼前景虚虚幻幻,回忆狂涌,仿佛置身多年前……


第七章
  往日稚童不再,已是少年风度翩翩。
  旭安殿偏院北侧,不知何时连盆搬来了一棵石榴树。
  正值气爽浓秋,年过十四的何瑾弈站在太子寝院中,兴味盎然地对着树枝远观许久,手中空无一物,却比出搭箭满弓之姿,气势十足地瞄准枝叶间一颗红润亮泽的果实。
  平怀瑱自远处行来,瞧见这一幕,顿下了脚步。
  何瑾弈素来善射,平怀瑱记得他深信“百步穿杨”之说,随射艺精进,也曾试以效仿,搭弓于百步之外对准一片小小柳叶。可惜毕竟年少,当时那一箭只拂动了柳枝数条,他不无失望,直到平怀瑱拾起箭来,把手中方咬了一口的苹果穿上去,夸张惊叹:“好是精准的箭法!”
  何瑾弈立时笑出声来,自那以后竟不再偏好柳叶,只把枝上果实射落在地。
  眼下宫中不可没了规矩,真弓真箭虽是没有,模样却不敷衍半分。
  何瑾弈“箭”无虚发,一招方落,忽然出现的平怀瑱便捂着胸口往后退了两步。他忍俊不禁,快步上前,陪着这人做戏做足,假意查看伤势如何。
  平怀瑱指着心口戏言:“瑾弈,这世间敢搭箭对着本太子的,只你一人。”
  何瑾弈笑与他摇头:“太子看错了,臣的箭只对准太子身后的魔障。”
  “眼前我这身后只有石榴树一棵。”
  平怀瑱愉快侧身,顺手摘了那颗饱满的果子递向他。何瑾弈伸手接过,凑到鼻前嗅得一股清甜香,环顾庭院,觉得院里能多出一棵红红绿绿的树来,很是添了几分韵味,不禁心生好奇:“太子这树从哪儿寻来的?先前来时还不曾见到。”
  “御花园搬来的。”平怀瑱回道,“昨日父皇抽了功课,一卷《文心雕龙》,凡被点着的我都能背得滴水不漏。父皇一高兴便要赏我,我想着御花园里新栽的石榴结了果,不就给讨来了?”
  他字里行间皆是得意,何瑾弈听得有趣,绕着树盆走上半圈,仔仔细细地再品上一会儿。
  平怀瑱在旁惬意瞧着,想起昨日事,又追上去问他:“瑾弈,你家兄长昨儿加冠,可还热闹?”
  问话不正不经,何瑾弈无奈失笑,想着如何回他才好,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负他所期,如实告之:“行冠礼罢了,有何热闹?况且瞧着挺累,哥哥又站又跪的,梳头挽髻便弄了许久,给戴了四回冠帽。”
  平怀瑱虽也知晓民间礼仪,但毕竟不曾亲眼见过,以为如何都比皇子冠礼轻松许多,没曾想从何瑾弈口中听来却如此繁琐,难免感到无趣,叹着气摇了摇头。何瑾弈瞧他神情失望,忙又挑些有趣的讲给他听。
  “哥哥年满二十被赠了字,字‘长明’,我瞧哥哥的同窗挚友已改口唤他作‘长明’了呢。”
  平怀瑱果真听出几分兴致。
  “待我及冠,便也可有字了。”
  “‘清珏’。”平怀瑱献宝似的接上他的话,“瑾弈是清涟濯玉,君子如风。‘清珏’两字你可喜欢?”
  何瑾弈起初不解他意,待到回过神来,立刻惊讶地张大了嘴。
  平怀瑱满是期待地追问着:“你喜欢么?你若喜欢,待你及冠,我便求父皇御赐这二字于你。”
  何瑾弈慢慢红了脸,无声地念一念“清珏”,再念一念“清涟濯玉,君子如风”。
  微凉的石榴果子被按在脸颊上滚来滚去,何瑾弈弯起眼睛,露出浅浅笑容。
  平怀瑱便晓得了,他是喜欢的。
  因为他喜欢,这两字便称得上极好的赠礼,是何瑾弈所乐于接受的心意;只要他喜欢,平怀瑱便放在心上,待他加冠,予他新字。
  逝者如斯,当年幼童已相识相伴近九年之久,再不过数年,稚嫩少年便又该长成双十男儿,总之日月漫长,只待并肩而行。
  平怀瑱欣然望着他,眼里流光溢彩,满满皆是憧憬。
  何瑾弈心里高兴,却不知如何应他,只好摸着石榴果子往院外走,佯作散步模样,漫无目的地行一阵子,恰至平素常在的文萃殿前。师傅正在堂里讲课,坐在里头的是寥寥几位年不过十的小矮子。
  两人停下脚步,平怀瑱兴致勃勃地往里看,一眼望见的并非宫里那位小霸王六弟,而是入宫伴读的睿和王世子平非卿。
  当今圣上的兄弟中,当属睿和王爷最与宏宣帝亲近。
  宏宣帝登基前为皇后所出嫡子,其下有一同母亲弟,却不是睿和王,而是鲜少露面宫中的承远王。朝臣不知这亲兄弟二人之间究竟有何嫌隙,但各个心知肚明,瞧清了睿和王爷身系之隆宠。
  其中道理也不难理解,这睿和王比之宏宣帝年浅近二十载,自幼性子活泼,无雄心壮志,不觊觎皇权,生来的如簧巧舌只为讨君王欢心。宏宣帝乐意听他喜鹊似的奉承话,又满意于他的无争无害,自然便会予他所求,纵他放肆。
  不过睿和王倒不放肆旁的,花花肠子只搁在那柔媚盈香的女子身上,挥霍着享之不尽的荣华,只管把瞧上的女子一个接连一个地抬进府里。然而多年过去,睿和王膝下竟单只一独子,正是平非卿,年方六岁,为王妃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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