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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刘尹话语足够冠冕堂皇:“下官返京前听宜妃娘娘提过,当年娘娘生产,王妃曾亲往探望。宜妃娘娘铭记于心,特嘱下官前来拜谢,多谢王妃挂怀。”
  承远王听得暗称好笑,道那女人若真感激在心,何至于如今六皇子都到了这般年纪,才想起道谢来了。然他面色之上不显端倪,转念便接下这顺口人情道:“许是王妃与娘娘有缘,宜妃娘娘如此放在心上,本王也当替王妃谢过。”
  “王爷言重,”刘尹一听有戏,顿时起身一拜,话里有话,“我刘家知恩图报,必不忘恩情。”
  承远王客气摆手,平静表象之下,心中一片阴霾。
  身为王爷,本已高不可攀,他不需有谁对他知恩图报、感恩戴德。之所以顺水推舟应了刘尹,是因刘尹所愿,恰好为他所愿。
  他于刘尹大可有求必应,将来储君为谁于宏宣帝而言根本无甚差别,于他,却万万不该是令他恨之入骨的平怀瑱。
  平怀瑱说来无辜,却承载了他所有耻辱,如此野种倘若称帝,他怕是夜夜难以安眠。家中贱人不知羞耻,竟又诞下幼儿,接连狠狠地打他耳光。他虽不能人道,可也重颜面,旁人道贺时只好笑着应了,殊不知他从来不可承认,所谓承远王世子平溪崖,根本非他亲生。
  他既动不了平溪崖,更害不了平怀瑱,那便随手一推,把匕首递到别人手上。
  刘尹接得正好。
  承远王欣然不已,与他畅聊许久。
  廊外一名婢女悄然退下,疾向王妃寝院行去。
  刘尹在承远王府饮了约莫一个时辰的茶,直至日暮将至方迟迟离去。他自王府正门行出,乘马车归家,不曾留意街头转角处,一名中年女子停驻脚步,将他审视良久。
  “娘亲在看什么?”怀里小丫头偏头疑问,不解地望着远去的车架。
  女子摇头,细看眉眼,竟是尚书令家的夫人李如茵,几年过去,鬓角添了岁月之痕,却未减风韵。
  “没什么。”李如茵心有所虑,稍作沉思,带幼女回府。
  何瑾弈方从宫中归来,迈入前堂便见父母愁眉不展,神情凝重。
  何炳荣望见他,示意他近到身前。他微正面色行上几步,听父亲问道:“近来宫里如何?”
  “尚可,一切如旧。”
  “太子如何?”
  何瑾弈心跳莫名疾了一些,细思何炳荣问话,回道:“太子也好,近来武艺更为精进。”
  何炳荣颔首:“你若得见皇后娘娘,便说一句话给她听,就说‘太子近来体弱,许是入秋的缘故’。”
  何瑾弈拧紧眉心,凝眼盯着何炳荣,隐隐不妙,不知缘何不愿再听父亲说出什么别的话来。可惜事不如人意,何炳荣见他不答,复又问道:“你可记着了?你仔细着太子周遭,莫再似从前那般漫不经心。”
  “孩儿请父亲明示。”
  何瑾弈云里雾里,父亲言语令他忐忑非常。
  自幼身为太子伴读,他并非不知自己所处位置有何意义。助太子继位,扬何家荣耀,保亲人万全,都是压在他肩上的重担。何瑾弈越是年长便越是清明,向来潜心学业,从未在宫中有过一时半刻的漫不经心。
  可他毕竟年少,除与太子比肩共进之外,未料还有何事能危及太子。
  论身世,平怀瑱自幼养在皇后膝下,乃正宫之子,更深得宏宣帝偏宠,宫中无人不敬;论才学,平怀瑱饱读诗书,精通六艺,无人比他更担得起储君之称。
  尽管自古以来宫廷中便是尔虞我诈,人心不古,但何瑾弈看了九年,确未察觉平怀瑱身边有一丝半点的风浪。
  何炳荣无奈低叹,稚子尚且懵懂,看似聪慧成熟足以独当天地,实则还装不下几分权术阴谋,想了想不再瞒他,且带他前往书房细谈,将刘尹之事尽数说与他听。
  前朝后宫的污秽里子头一回赤裸裸地翻在眼前,何瑾弈辗转反侧,终夜不眠……
  翌日宫中传来消息,说秋华殿里没了个婢女,原是宜妃院中人,一夜醒来竟吊死在离凤仪殿最近的御花园南侧,隔着几堵暗红宫墙,微睁的双睛还死死望着凤仪殿的方向。
  原与皇后毫无干系之事,却因这风言风语而引诸其身。
  皇后端坐镜前束发,任雁彤将凤形金簪稳稳地插入云鬓间。她将目光挪到铜镜中渐老的面容上,窗外之事充耳不闻,轻轻叹气:“皱纹是生了不少。”
  “娘娘年轻着,”雁彤出言宽慰,不动声色地将一根白发掩藏于青丝之中,“娘娘这不老容颜,该教天下女子都羡慕不已。”
  “也就你会哄本宫开心,”皇后微微作笑,倒也不甚在意,“太子都这般大了,本宫也该老了。”
  语罢起身,雁彤躬身扶她,循着根本听也听不见的哭声,与她一道向外行去。
  秋华殿里,宜妃正对着宏宣帝嘤嘤而泣,道那丫头机灵又讨喜,前一日还活泼雀跃,怎料一夜过去便浑身冰凉了。宏宣帝安抚两句,面色不悦间听见院里传唱声,是皇后到了。
  皇后行入室内,向他福礼一拜。
  “皇后娘娘,”宜妃颤巍巍起身拜她,红着眼眶隐忍问询,“娘娘当已知晓今晨之事了罢?”
  “本宫正为此事而来,你院里发生这般事情,本宫听来也于心不忍。”
  宜妃闻言抬头,仿佛真有几分愤愤不平:“娘娘既然心有不忍,缘何昨日……”
  “昨日如何?”皇后面不改色,行至榻旁缓缓坐下。
  宜妃转向她,低垂首万分难过地述道:“昨日新摘了金桂,我令绿荷前往凤仪宫,为娘娘送上一盅桂香汤,怎知那之后便不曾见她回来……皇后娘娘,可是绿荷说错了话惹您气恼?那丫头面子薄,我平时若说她半句,她也会哭上整日……”
  “原是如此,那怕真是遇着什么伤心事了罢。”皇后面露惋惜,“不过本宫昨日确乎半字不曾说她,那桂香汤清淡爽口,本宫喜欢,还特意赏了她一只雕花玉镯,她走时该是高高兴兴的。”
  宜妃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大抵未料她留有后手。
  宏宣帝身后的太监俯到他耳边附和:“皇上,那宫婢右手腕上确实戴了一只雕花镯子。”
  宏宣帝闭了闭眼,后宫年年少不得要出人命,这回倒好,一大早的便落到皇后身上,令他心中烦闷,索性也不辨真假,开口止了两人对话:“此事交由皇后查明,抚恤家人之事也一并妥善,朕只要一个交代。”
  “是,臣妾明白。”
  “朕尚有政事未理,宜妃莫再伤怀了,”宏宣帝站起身来,手掌抚在宜妃肩头稍作安慰,罢了意有所指地劝她一句,“院里下人也当好生管教,倘是做错了事,说上半句也要哭个整日不休,那是养了个下人,还是养了位公主?”
  宜妃无措垂眼,只得惶惶然应是。
  皇后行礼送走宏宣帝,旋即亦携雁彤离开,仅留下似有若无一声轻笑,似在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纵然一字不说也把宜妃气得够呛。
  风清气朗,离开秋华殿后,皇后缓缓踱步宫中,御花园里金菊团簇,她嗅着扑鼻雅香倏然向雁彤问道:“你可知宜妃错在何处?”
  雁彤不解,但待皇后解惑。
  皇后摇头浅笑,话里不无落寞:“她今日所为,不过是想煞本宫威风,要本宫在皇上眼中失仪,继而令太子也日渐失宠。可她错就错在不明真相,瞧不清皇上心里根本没有本宫。太子之所以能是太子,只因他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雁彤越听越是明了,不敢贸然接话,安静地跟在身后。
  皇后不再说话,看着被秋意染浓的枝叶,祈愿秋冬早去,春来回暖。


第十章
  从数年前宜妃诞下六皇子的那一刻起,皇后便无一日不在为太子未雨绸缪。宫中看似一派祥和,实则谁都不曾对谁放下过戒心。
  前堂户部员外郎赵珂阳乃皇后娘家兄弟,自平怀瑱进宫之日便被加封为太子太保,职在护太子周全。赵珂阳本是文人,会些拳脚功夫但算不得十分精湛,然而为人心思缜密,万事周详,深得宏宣帝信任。
  赵珂阳深知皇后处境,知晓平怀瑱的出现于其而言可说是百利无一害,因而虽非血亲,却也不遗余力为太子谋划将来。除却往来人前的旭安殿侍卫,赵珂阳私下里更以十余年之力,为太子筹备了一支武艺上乘的影卫队伍。
  影卫不过寥寥七人而已,武力高强者本就难寻,愿以死护主之忠心则更不易求。赵珂阳难得更多人选,私自佣兵又是死罪一等,只好令队中护卫匿身宫外,只安插两名于旭安殿中,伪作宫里太监。
  平怀瑱在年满十三时方且知情,很是惊讶了几日,随即倒也坦然,心知母后与舅舅所为皆是为他着想,明白在这皇宫里何事能说,何事不能说,于是只管洒脱如旧,只字不提。而与他日日相伴的何瑾弈则确乎全然无知,在与父亲一番长谈之后,变得心事重重起来,不似从前开朗。
  平怀瑱看在眼里,总想着如何问他才好。
  宫女绿荷上吊自尽之事逐渐风平浪静,秋华殿一位太监出来认罪,说是绿荷出尔反尔,不肯与他对食,这才将他激怒,一时冲动之下不小心勒死了她。皇后满目可怜,看他只当看个替死鬼,旁的话问也问不出了,只能赐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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