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宣帝不言,似瞥见什么,借笼盏之光将她下颚轻轻托起,现出颈上一片红痕。
“这还不算伤着吗?”
承远王妃闭眼,不欲再说下去。宏宣帝沉沉一叹,坐到身旁揽她入怀,知她不愿讲了,便有意引开她心思,道:“瑱儿身染风寒,许是白日落水闹的,朕陪他许久才来此看你。”
王妃果不再想其他,拧眉露出焦虑神色:“瑱儿可还好?”
“尚好,虽有不适,却同平素一般闹腾,缠了朕挺久。”
王妃闻言浅浅露笑,宏宣帝趁她情绪稍缓,扶她躺下:“你当好好休养,不要令朕挂心。”
“皇上当真挂心?”
“朕不挂心,在这儿做什么?”
“臣妾以为,皇上今夜会去陪着宜妃。”
宏宣帝低声作笑:“朕白日在秋华殿所言,旁人不懂,你还不懂么?朕自是要来陪你。”
承远王妃岂会当真不懂,不过是心有委屈,面对心上人时终于显尽小女儿姿态而已。她放松躺好,从薄被里伸出手来勾住宏宣帝手掌,低语道:“皇上,医师诊过了,臣妾的身子已有两月。”
“朕知晓了,”宏宣帝执她素手,“这是你与朕的第二个孩子。”
承远王妃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她坚定抬眼,语气柔弱却不容回绝:“皇上,这个孩子,臣妾要留在身旁。”
是“要”,而非“想”,宏宣帝一听便知劝不动她。好在也并未打算劝说,毕竟承远王妃接连“夭折”两子,未免会显得太过离奇。况且他亦没了旁的理由再接孩子入宫,想要避人耳目,把这孩子留在承远王府自是最好不过。
宏宣帝没有解释心中所思,轻拍她手背哄道:“朕答应你。”话落只觉掌心手指颤了一颤。
承远王妃听得此话百感交集,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她确乎再难承受骨肉分离之痛了,这六年间她在夜里是如何辗转反侧,白日如何食不知味,个中愁苦没人能体会更多。她也想要一个亲手抚养着长大的孩子,不论是儿是女,都可教他习书写字,念童谣哄他入睡,听他糯着嗓音唤娘。这是她身为人母却从未有幸感受,终日求之不得的憧憬。
眼下得宏宣帝允诺,承远王妃终于坠下心间大石,心绪宁和,疲惫地阖上双目,临睡前还轻声唤着皇帝。
宏宣帝把她手放回被里,吹熄室内盏盏明灯,回到床边安静守着,有着天下人从未见过的温柔。
“睡罢,朕等你睡着再走。”
承远王妃安稳入眠,心里放着宏宣帝的情意,起码在这一刻以为帝心长眷。
三更时分,京城落了一场雨,夏日雨水来势汹汹,豆大的雨滴砸落地面,扬起尘泥气息。
旭安殿里的平怀瑱被落雨嘈嘈声吵得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却又始终迷瞪瞪地没有彻底醒来。直至天际泛白,雨势渐弱渐消,平怀瑱才总算沉入梦里,裹着蚕丝薄被睡得香甜。
平怀瑱一觉睡到巳时去,无人叨扰,打着呵欠餍足睁眼,模糊间瞧见床头趴了个人影,顿时惊得往里一滚。再回头去看,才发现是何瑾弈,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守着他。
“太子哥哥,你醒了?”
平怀瑱惊喜地翻身起来,凑到床边问他:“瑾弈,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今日不来么,难不成没人传一声话?”说话间想起自己风寒未愈,赶紧又躲他远些。
何瑾弈反倒站直身子,垫着脚往里探,一副格外关心的神态:“传了,可你染了风寒,我想来看看。昨日是因为我,你才跳进水里去的。”
“你也是因为我才掉下去的。”
“可我好好的呢,”何瑾弈眯眼笑,偏头问道,“太子哥哥,你难受么?”
“稍有些,”平怀瑱不骗他,“脑袋晕乎乎地涨疼,但比昨夜好了许多。”
何瑾弈听罢不知想些什么,忽然撑着胳膊往里凑,弯腰在平怀瑱额头上亲一口。平怀瑱目瞪口呆,摸一摸额头,心里无比欢喜。
“我难受的时候,让娘亲一亲就好了。”
“我也好了,”平怀瑱高兴地爬下床,自个儿寻衣服穿,“我不难受了,今日不上课,我们到御花园玩儿去!”
“那不行,你身体不适,理当在房里好好歇着。”
平怀瑱一股子兴奋劲儿淡下来,虽有几分失望,但还是依着他的话,老老实实地在房里蹲一天。细一想,自打认识何瑾弈以来,本该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便没逆着他的话做过任何事,对他当真喜欢得要命。
殿外婢女听着动静进来,伺候太子梳洗束发,理好他胡乱穿上的衣裳,又将新熬的汤药端来。平怀瑱当着何瑾弈的面,半分眉头都没皱,潇洒饮尽。
“苦吗?”何瑾弈嗅着那味儿都怕。
“不苦。”平怀瑱死要面子,跑到桌上寻桃花糖来吃,顺手喂一颗到何瑾弈嘴里,何瑾弈霎时又被甜得弯了眼。
身侧婢女见状掩口偷笑,捧着空碗退出寝殿,没有戳穿太子昨夜死活不肯服药之事。
去不了外头,索性便寻些旁的乐子,平怀瑱跑到书桌后瞧瞧,何瑾弈也像条小尾巴似的跟来瞧瞧,瞧了一会儿一同爬到宽大椅上,一人一笔作起画来。
如今倆小孩的字还算能写得端正,然而作画却着实不行,几笔下去,宣纸上不知绘着什么玩意儿。平怀瑱想想,蘸墨再添几笔,转头对身侧何瑾弈道:“这是御花园里的树。”
何瑾弈原本没怎么看出来,听他这么说了倒是越看越像,便也学他在树旁画起来,回道:“这是小桥。”
平怀瑱开心极了,于是桥下池水,莲叶芙蕖,依次添上。
何瑾弈乖乖地等着他画,罢了在莲叶间寻一处空白,勾个歪歪斜斜的小船。池面静无波,船上两名小孩稳稳坐着,这回没有跌进水里。
平怀瑱欢喜笑起来,在旁题字:记与瑾弈落水。
何瑾弈被逗得眉眼弯弯……
第六章
回忆喜人,平怀瑱指腹轻抚画卷,唇角勾起些阔别已久的笑容。
当年想着要好好珍藏这画,到如今重温旧事,才恍然察觉竟已过了这样久了。
这幅潦草画作笔风稚嫩,可在平怀瑱心里千金难抵。他庆幸那时虽小却懂得珍惜,没把这画纸给丢了废了,而是精装细裱地收进檀木盒里,令卷轴常年不坏,且染上怡人檀香。
御书房的雕花木门传出轻响,蒋公公止步帘外,躬身询问:“皇上,茉莉发枝,御膳房的人摘了几朵最嫩的花苞,做了今夏第一碟茉香糕,您可要尝尝?”
平怀瑱闻言抬首,寻声望向垂帘,没急着回他话,吩咐道:“请李大人进宫,就说朕有话同他讲。”
“待他来了,再把茉香糕呈上来。”
“嗻,奴才这就去。”蒋公公心里通透,不需问清是哪个李大人,退出房去,令人快马出宫传请李清珏。
约莫半个多时辰,李清珏才姗姗来迟,官服蔽体,想来耽搁一阵便是为了更衣打整。
近来李清珏面圣总是严谨得体,百密无疏,平怀瑱知他绝非拘谨敬畏,而是为了同自己置气,有意把疏离挂在脸上。
“微臣……”
“清珏,你来。”
未及行礼平怀瑱已将他打断,诸多芥蒂仿佛皆为虚无,眼含笑意唤他走近身旁。
李清珏微一愣神,从言行至书桌一侧,见桌上铺陈着洁白宣纸,平怀瑱正落下第一点墨,晕出苍郁古树,行云流水,笔墨横姿,随即将笔递来。他接到手中,脑里不知缘何浮出零星旧景,走笔勾勒出闲桥堤岸,面上神色愈渐愕然,似有所忆。
待收手,平怀瑱再取笔,余下画卷一气呵成,生动孩童跃然纸上池中。李清珏觉万分眼熟,又见他从旁取过那卷旧画展开,两相对比,何其相似。
新画油墨未干,画技精湛,御花园池景几可乱真;旧画墨痕经年,笔触稚嫩,反衬得童趣横生妙不可言。
平怀瑱执笔于新画一角书下苍劲几字:念与瑾弈落水。
故梦开闸,李清珏冰霜瓦解,神色为之松动,眼底卷着繁复情绪将那画卷久久凝视。
直到不知几时,帘外传来人声:“皇上,御膳房送茉香糕来了。”
平怀瑱允人入内,宫婢随声挑帘,将盛着精巧点心的白玉碟儿与清水置下方行退离。他往窗畔以清水净了手,回桌拈起一小块糕点送到李清珏嘴边去。
“蒋公公方才说,这是入夏第一碟茉香糕,你来尝尝味道可好。”
李清珏难以拒绝,就着他手吃到嘴里,一股清甜香味扑面而来,听他又问:“可比桃花糖还甜?”
多年未再尝过桃花糖,李清珏几乎忘了是何滋味,但仍摇头:“桃花糖更甜。”
平怀瑱闻言不语,抬手以指腹拭去他唇边糕点碎末,不作追问,只将他看着,那目光令他无处遁形,不期然往后退开半步。
平怀瑱欺上前去,忽而换作迫人称谓:“朕再说一次,朕这后宫里头不会有人。你若依旧固执己见,非要朕立后,朕便立你一人。”
李清珏垂首又往后退,平怀瑱及时伸手阻他,手掌扣紧后腰,即便他再不愿听,也把心中想法尽数道来:“清珏,你是要我不求后宫只求一心人,还是迎娶男后,告与天下,你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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