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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你都……你都不冷吗?”
  “不冷,暖着呢,你冷就抱紧我。”
  何瑾弈抱紧他,怦怦跳的胸口逐渐平缓下来,没那么怕了。
  两人被送至太子寝殿,婢女烧好温热浴水,伺候着他们沐浴更衣。何瑾弈手边没有洁净衣裳,平怀瑱便挑了一件自己穿来略小的给他,一试倒挺合身。
  何瑾弈暗感别扭,母亲日日不忘叮嘱,教他尊卑有别,警其于宫中行事不可逾矩,而太子衣礼严谨,便是常服亦需绶带镶金,身纹瑞兽,这般衣裳他又如何穿得。偏得平怀瑱不肯作罢,非令他好生穿戴,他推辞不去,方理好衣衫便听院里传唱,道是宏宣帝驾到,惊得他一张小脸霎时由红转白,万分紧张。
  所幸平怀瑱先他一步引走宏宣帝心思,散着一头潮气便去请安,抬眼无辜道:“父皇,都是瑱儿不好,一不留神就把瑾弈给撞到池子里了。”
  身后何瑾弈恭恭敬敬地向宏宣帝行跪礼。
  许是方才见了承远王妃,宏宣帝本也极为偏宠太子,见他活泼如常,心下担忧散去,笑道:“何家如此聪慧之子,若给伤了坏了,让朕拿什么作赔?”话落道一句“无碍便好”,唤何瑾弈起身,话间留意到他身着衣物之上,未置评说。
  何瑾弈悄悄吐了口气,乖乖儿站着回宏宣帝的话,得圣上关怀几句,又同平怀瑱一道被抽查了功课。
  虽不过六岁,何瑾弈却已从母亲那里学来许多道理,课文背得恰到好处,始终比太子差点儿,又比同龄孩子好点儿。宏宣帝满意至极,不知是否因那衣裳,竟又赏他几匹上好锦料,令人送至京城何府。
  何瑾弈心有余悸,待宏宣帝起驾离殿后,夸张地拍拍心口,转头便趁阳光正好,将自己的衣物抱去院里晒晒,指望着能早些晒干。
  平怀瑱跟在身后疑惑不已:“你急着晒它作甚,改日洗好了,你再来取走便是。”
  “可太子的衣裳我总不好穿出宫去。”
  “有何不好的?”平怀瑱理直气壮,“送你了。”
  “可是……”
  “你就当是我赔礼,”平怀瑱冲他眨眼笑,“父皇不也赏你料子了?只准父皇赠你,不允我赠你的?”
  何瑾弈不答,踌躇着摸摸衣摆,平怀瑱赠他之物,确乎令他不舍。
  “瑾弈,我最喜欢你,你喜欢的东西我都给你,不喜欢的也给你。”
  何瑾弈被逗笑,脸颊粉嘟嘟的,咧嘴笑起来:“不喜欢的我不要。”
  “那你喜不喜欢?”
  “嗯,喜欢。”
  “喜欢就留着!”平怀瑱心满意足地送出了衣裳,觉得何瑾弈桃花糖似的甜,想黏着不放,也喜欢何瑾弈黏在自己身旁。
  平怀瑱习惯了同他一道嬉戏玩耍,读书写字,练功习箭,不论做什么,只要一起便深感愉悦。
  年幼尚不知老,不过平怀瑱会天马行空地去想,想数十年后还与何瑾弈亲近如故,哪怕牙掉光了,也还能一起尝尝桃花糖。


第五章
  落水一事没让何瑾弈出什么状况,却令太子染上风寒,在傍晚之后愈发厉害地咳嗽起来。
  整个旭安殿急得团团转,太医三两个地往殿里请,急着为太子诊脉开方,就怕皇上与皇后怪罪下来。
  平怀瑱趴在床上咳嗽,头昏脑热,想不清事情,晕乎乎地还在嘴里喊“瑾弈”。
  伺候太子的小太监蒋常伏在床侧仔细听,好半天听清他的问话:“瑾弈也受凉了么?”
  何瑾弈早在寅时出宫去了,此刻是否安好无恙,蒋常岂会知晓,但眼下平怀瑱关心,他只得顺着话安慰道:“太子放心,何小爷好着呢。”
  平怀瑱呼出口气,宽心睡觉,不甚踏实地睡了一会儿,忽又交代:“寻个人传话,令瑾弈明日不要来,免得好端端地被我害了。”
  “怎的被你害了?”
  床畔蓦地传来宏宣帝的声音。
  太子睁开双眼,不知父皇何时进来的,茫然望着他。
  “自己都成这模样了,还念着旁人?”
  “父皇,儿臣参见父皇……”平怀瑱向宏宣帝问安,身子没见起来,还那么趴着,宏宣帝也不计较,温厚手掌试一试他的额温。
  “不见得烫,休养两日,往后学得老实规矩点儿。”
  平怀瑱瘪嘴,心想还是母后温柔,就会心疼地哄,绝不在这时候还教训他。
  正想着,庭院里便响起传唱声,是皇后赶来了。
  平怀瑱“嘿嘿”一笑,等着皇后行入室内,翻一翻身,伸出胳膊遥遥撒娇:“母后怎么才来?”
  皇后行上前来,向宏宣帝福身施礼罢,迎过去心疼地摸摸平怀瑱的脸颊。
  “白日时候不还好好的,怎的天晚了还闹出风寒来……怪母后不好,没仔细看顾着你。”
  平怀瑱得意洋洋地受着宠,没觉得难受不适是件多不得了的事,反倒心里乐滋滋地莫名自得。
  仗着病者为大,平怀瑱恃宠生娇,拖着父皇讲了许多故事,多是曾经历朝历代将士戎马一生的传奇。宏宣帝不无耐性,直至天色全暗,殿内灯烛尽燃才起身离开。
  原本沉浸其中的皇后恍然回神,站起身来送宏宣帝出殿,禁不住出言相邀:“天色已晚,凤仪殿里凉着山楂茶,皇上说了许久话,不如去臣妾那里饮上一碗?”
  “下回,”宏宣帝摆首,足下未停,“皇后有心,不过宜妃身子虚弱,朕今晚还去看看她。”
  皇后闻言哑然,不再劝说,对其背影福身尊送,心里恨极了宜妃,殊不知宜妃却同是恨极了太子与她,竟整夜未能等到予她承诺的皇帝。
  两处皆不留的宏宣帝回寝殿更换常服,仅携随身太监,在暗夜掩映下离宫,乘车架往京中承远王府去。
  王妃庭院里,刚止息了一场风暴。
  白日时候,回到王府的承远王妃请来医师诊脉,得知已有两月身孕。承远王不多时知悉此事,当下面色无恙,到了晚上却喝得酩酊大醉,闯来王妃房中,喷着酒气摔得满室碎瓷。
  王妃定坐床尾,随他置气,直到他瞪着猩红双目怒至身前,以掌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贱人!”
  承远王妃几欲窒息,挣扎着弯出笑容,艰难地道出几个字来:“不能人道……偏却娶我……”
  承远王咬牙切齿,手掌难以控制地颤抖。
  “王爷!”棠梨崩溃地攥他手腕,跪在其旁哀声乞求,“王爷,王妃快不行了……”
  承远王松手,泄愤般掴到棠梨脸上。
  王妃扶着床栏咳喘片刻,抬头满面泪痕地低吼:“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早名正言顺与他相守……何至于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认别人作娘!”
  承远王怒不可遏,握紧的拳头却未落下去,颓然往后退了半步。
  锦衣玉食的皇家贵子,却生而天阉,是他这辈子最难启齿的耻辱。可虽不能人道,作为男人也知七情六欲,亦懂得一见倾心之味。
  当年王妃正值最好年纪,大方清丽,如高枝上难撷的脱俗玉兰,最能彰显他身享权贵的体面,与求而不得的私欲。
  只可惜阴差阳错,皇帝先他一步与王妃相逢,却又不可不因皇太后之意而将自己钟意的女人拱手相让。可若那时宏宣帝就已知晓承远王身有隐疾,恐怕绝不会将王妃让与他。
  承远王觉得自己悲哀,然而每每面对王妃的怨怼,却又心虚至极,仿佛自己当真如她所言,一手毁了她本有的幸福。
  室内死寂,承远王妃满目恨意,冷冷地望着他。
  承远王浑身脱力,步步后退,酒气熏得他头昏脑涨,半晌后转身离开,只当自己从没来过。
  棠梨从地上站起身来,忙向床边行去,拿手帕替王妃拭泪,抚着心口为她顺气,轻声劝哄:“王妃莫要动气,权当是为了您肚里的孩子吧……”
  承远王妃抿唇不语,缓缓地抚上腹部,良久如自言自语般回道:“这孩子,我要留在身边,谁也别想再带走……”
  寝院早在王爷来时便清走下人,无风无月,枝叶无声。棠梨不愿唤人前来,独自蹲在地上,将瓷屑一片片清扫干净,伺候王妃梳洗更衣。
  承远王妃渐渐静下心神,伸手抚了抚她红肿的脸颊。棠梨心中一暖,觉得此事太过荒谬悖伦,世人难容,如若连她都不能好好地体贴照顾着王妃,只怕王妃的日子会更加难过,想着便摇头笑道:“不疼。”
  棠梨自六岁起跟着承远王妃,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承远王妃不难猜到她心中所想,一腔感激不知如何表述,默默无言,寻来化瘀膏为她涂抹。
  不多时,院里传来几许动静。
  棠梨熟悉,与王妃相视一眼,随后离开房间未再回来。承远王妃静静望着垂帘处,片刻后望见来人,泪水扑簌簌往下滑落。
  “皇上……”
  宏宣帝微讶,房中陈设已被棠梨收拾得整整齐齐,王妃着里衣倚坐床栏,鬓发如瀑散下,温婉秀丽,瞧不出有何异样。若非那双眼睛,宏宣帝断然不会猜到方才发生过何事。
  化瘀膏还摆在床头矮几上,宏宣帝垂眸看了看,问:“他伤着你了?”
  承远王妃摇头:“伤着的是棠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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