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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宏宣帝经太子体贴照料着饮下半杯茶,觉喉口舒畅不少,肩背和缓地往后靠了靠,慢慢同他问道:“太子今在朝堂之中,见朕咳嗽,心中作何想法?”
  平怀瑱不敢诚言,亦不敢不诚言,将真话道出一半:“儿臣初时甚觉惊惶,什么也想不了,后冷静些许,想父皇从未咳得这般厉害,不知何时能得以康复……还想过那时那刻,各位大人又当揣着哪般念头。”
  宏宣帝沉声笑:“那你觉得,该有些什么念头?”
  “儿臣思来想去,只觉诸位大人怕都吓坏了罢,”平怀瑱满面平静地将手中茶杯搁置矮几之上,举止轻缓不露心绪,且挑无功无过的话来答,“赤忠天子者愿父皇身康体健,溺于安逸者愿皇权固若泰山,两者算得上是殊途同归,皆望父皇安好无虞。”
  “你倒敢说,”宏宣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留余地地戳穿道,“但你所说,不尽是心中所想。”
  平怀瑱未作反驳,心跳于此话之末疾了一瞬。
  “朕老了。”宏宣帝闭上眼吩咐,“自今日起,太子便多为朕分担国事罢。”
  “是,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
  宏宣帝不留人,摆手示意他退去,至此未曾明言,是要让他如何分担。
  平怀瑱一门心思倒不急在思考此事上,打从养心殿出来之后,一路只在脑里转着那句“不尽是心中所想”,思不透宏宣帝出此一言是要暗示何意于他。
  是警他收敛野心?若是,便不会在那之后又道出要他分担国事之话。
  还是为他敲了一记钟?许是要他当心周遭暗箭,莫在紧要关头反被夺去储君之位。可宏宣帝若当真对太子所处境地有所了悟,便不至令宜妃与老六至今嚣张如斯。
  又或许……仅仅是帝心不可测罢了。
  皇家亲伦不比凡夫俗子,骨血间多了些东西,亦少了些东西。
  平怀瑱唇边泛起苦笑,清风经宫墙染出潮气,拂面而过,缓缓将那似有若无的弧度抚平。
  宫花绚烂,又逢春浓时,甚有盈香花枝探墙露头,滴滴偎着红瓦竞艳。
  旭安殿安放数年之久的那棵石榴树发出星星点点的瑟瑟骨朵来,从前植于盆中之物,今恣意生长,已成枝繁叶茂之态。李清珏尚未归京时,平怀瑱便嘱人将之仔细移到了前院里,每每出入庭院,一眼将它望到眼中,总能忆起当年爽朗少年身姿俊朗,比弓搭箭对准叶间红润果实。
  石榴花谢又开,果熟又落,年年复年年。
  平怀瑱情绪满溢,缓步走向树旁,枝叶低垂,青涩花蕾触手可及,脆弱好似当年不堪重提之旧事,教他不忍不精心呵护,直至丰收季来,盼花结果,再不担忧会为风雨催折。
  殿内有人循着动静迎了出来,蒋常替他守着一方旭安殿,自也打早晨便听闻了朝堂之上宏宣帝骇人至极的咳血之事。此刻好容易把平怀瑱给等了回来,他却不提圣安,张口告道:“太子,承远王世子来了。”
  平怀瑱微讶:“来几时了?”
  “候许久了,近一个时辰。”
  话落见太子收手赶往殿里,不愿令人多候片刻。
  蒋常抬脚跟在后头,行走间回首往院里望了几眼,满院清幽,无闲人暗目。


第六十九章
  平怀瑱并不疑平溪崖来因,想必宏宣帝龙体有恙一事已如风散向宫外,平溪崖知情倒不稀奇——奇的是这素来请都请不进宫的人,今竟自发地来了,还耐着性子一等许久。
  他这弟弟性如野鹤,自幼不羁,此番入宫若真是为关切宏宣帝,那也当是王妃授意为之。
  时有多年,平怀瑱方知承远王妃与宏宣帝之间不可为人所道的难言秘事时,此二人便已情疏生隙。虽未探缘由,但他隐有所感,觉与承远王之死有着莫大牵连,其中险象令他不愿深想。
  宏宣帝不再与王妃亲近,王妃身在宫外,亦不必如宫中女子般争宠求恩,仿佛就此两相陌路,对面不识。
  然从前至今,王妃于人前纵使再过淡然,今日之事仍令她露出破绽。
  终究是放不下的。
  平怀瑱慨叹迈入门中。
  空旷高殿独抱着一抹无人寂寥,过去尚有少年何瑾弈长相陪伴,喜乐哀怒俱在,能调出温暖人间气;如今李清珏不在宫中,一桌一椅、一梁一柱,万物尽凉。
  平怀瑱晨起夜歇,惯了这滋味,里外可安心说上话的也不过一个蒋常而已,因而此刻忽得一聒噪之人造访,反将旭安殿衬出几分不一样来。
  他这边行向里去,而殿内那位果不闲着,不知尊卑分寸,放肆绕在书桌之后把玩手中物什,闻人声靠近也不过抬首一笑,把问安都给省去,开口就要占他便宜:“许久不来,太子宫里竟又多了这样好的稀罕玩意儿。这鎏金狮子镇纸雕镂细腻,与弟弟书房里那方笔搁甚是相宜,不妨就赏了弟弟?”
  “那是麒麟瑞兽,哪是什么狮子?”平怀瑱假作凝眉,心间有如和风拂过,一时间将烦闷拂去一旁,瞧着他那了无正经之态如故慷慨地应了,“瞧上了便拿去罢。”
  “多谢太子。”平溪崖岂会与他客气,更不计较这东西究竟是狮子还是瑞兽,但以指腹轻巧摩挲着镇纸金身,眉目盈满了笑。
  那面上五官除神姿相距万里,无不与平怀瑱隐有相似,平怀瑱愈行愈近间,如人对镜自观,禁不住浅浅失神,一时恍惚竟欲探手抚他发顶,仿佛立身眼前的还是当年那顽皮幼童。
  可再一凝神,幼童便拔高了身形,化作俊杰男儿,满目精明掩于散漫之下,大巧若拙地抽身于森森皇城,无欲无求地伴着承远王妃在这牢笼般的天威中行了二十余年。
  平怀瑱探在途中的手掌转而落到他肩头,拍了一拍。
  “今日怎的想起进宫来了?”
  平溪崖面上笑意微不可查地沉敛半分,瞧来正色不少,不过回起话来依旧是满口戏谑道:“当然是思念太子。”
  朝服窒闷,平怀瑱自顾散着衣襟,寻余裕斜眸瞥他两眼。
  平溪崖被那了然目光望得没了法子,只好改口道出实情:“母妃令我来问太子两件事。”道话间心思未再随着镇纸,随手把那东西搁到了书桌一角去。
  平怀瑱心道果然,不作追问,缓将襟口松了寸许。
  天愈暖了起来,清晨时候尚嫌凉爽,朝袍里头多添了一层薄衣,此后养心殿里候过半日,到此时才令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难耐。然而眼下平溪崖人在殿中,他不便更衣,只想着多为忍耐片刻。
  不想平溪崖自他细微神色间瞧出端倪,方才那两件事不急着问下去,倏而望着他一身沉闷朝服道:“太子先更衣罢,弟弟去外头等着。”
  平怀瑱一句“不必”未及答复,已见他人至帘边,抬手一挑行了出去,隐约还能听着三两句吩咐蒋常的话语声,不免心下失笑,想这弟弟再是掩饰,实也掩不住那一怀心细如尘。
  外殿蒋常匆匆赶了进来。
  平溪崖到后,蒋常将里外宫婢打发得一干二净,这会儿省得费劲唤人,亲手伺候着太子更下朝袍,换上一袭轻便常服。平怀瑱眉头尽展,想着时辰恰好,吩咐他往后厨跑上一趟,嘱些合世子口味的佳肴精膳,逢机会难得,赶着午膳时候将人留一回。
  蒋常莫敢怠慢,尚不晓二人身世真相,只觉太子对这堂弟可说是宫中皇子无人能及得亲切,立马妥妥帖帖地安排下去,打外殿过时不忘对着久候之人躬身作请。
  “有劳蒋公公。”
  那人袖口雪银绣线于回身之时漾起一缕清光,蒋常被微晃了双眸,视线往上一挪便瞧了满目熟悉万分又生疏日久的笑,似是多年前平怀瑱面上曾有的模样,今却许久不曾见了。
  这两人像极……又不像。
  蒋常莫敢胡思乱想,恭谨应着,敛首退离大殿。
  平溪崖重往内殿行去,遥遥望着太子背影,其声先人而至,迫得平怀瑱又听了一耳朵调侃话:“换身衣裳都要年轻几岁,那朝服闷沉沉的,又宽又厚,衬那些顽固老头儿还行,衬太子可不行。要我说,这赤朱色亦稍嫌黯淡了,太子得闲该去宫外走走,看看东宁街头的贵公子哥儿都是如何打扮的来着。”
  “荒谬。”平怀瑱责备两字,明知他是戏言而已,仍禁不住管他那张故作浮夸的嘴,忆起他幼时虽也同样活泼善言,可绝不至如斯厉害,想着也不愿再听他乱讲话,手指轻叩桌面唤他行近落座,转而问道,“王妃教你进宫,是有何事询我?”
  平溪崖大大方方坐到身侧,执过茶壶斟茶入盏,漫不经心回他话道:“听闻皇上今儿早朝咳了血,惊得那要变天的流言一眨眼传了半个京城。母妃嘱我向太子问上一问,皇上眼下可有大碍?”
  话里毫不隐晦,若要深究,甚至可落个不敬罪名,然而道话人满不在乎,笑眸中匿着几丝漠色,抬眼向太子怡然望去。
  平怀瑱胸膛一堵,听得暗怒隐生,良久却斥不出半个字来。平溪崖早知自己身世,偏偏与他不同,多年以来从未感知何为父子亲情,且因母妃所受之苦而对宏宣帝怨恨经久。
  宏宣帝于平溪崖而言,可以是一朝君王,可以是陌路之客,唯独不可是生身父亲。此念既已深种,那便是咳出血来又与他何干?哪怕骤然薨逝,想来平溪崖也断不会掉下一颗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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