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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蒋常紧绷着脑里那根弦,一路握紧缰绳,本欲将车停往偏门,却听身后帘帐里头那人料事如神,提前止了他小心翼翼的心思道:“行王府正门。”
  “太子,倘被朝里大人们瞧去,又该嚼舌头了。”
  “由他们嚼去,”平怀瑱本就倍感焦灼,闻言禁不住溢出些冷笑来,“这大白日里本就难以避人耳目,何必再故作此地无银之态,难不成本太子探望堂弟也要被人指指点点么?”
  蒋常反驳不出,无声叹着气,牵引马头调转方向。
  平王府原是睿和王府,睿和王去后平非卿封王,宏宣帝便亲赐新匾予他,烫金大字气势凌人,走笔如龙,稳烙乌木横匾之上,框边雕镂祥云瑞象,盛宠易见。
  马车迎着此匾缓缓停下,蒋常勒紧缰绳,回身挑帘作扶。府里仆从一早望着来人处,太子身形刚露了数寸,立时就有眼明家丁快步迎出,俯身叩拜:“奴才拜见太子!”
  “起罢,”平怀瑱抬一抬手,片刻不待地踏阶而入,嘴里问着,“王爷可在府上?”
  “在的!”家丁迅速从地上站起身来,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回话,“王爷该是在书房之中,奴才方才瞧见太子来了,已立即着人前去知会。不过……”
  “什么?”平怀瑱侧眸。
  家丁躬身相告:“元大人不久前也才到了府上,这会儿该是同在书房里头。”
  平怀瑱顿觉意外,略一思忖向他确认名姓:“元靖?”
  “正是元靖元大人。”
  倒不知是当真这般巧,还是别有缘由。
  平怀瑱目有疑思,不再与之说话,只管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王府书房行去。
  等到了庭院,家仆早已小跑着将话传到,平非卿遣退院中伺候的一众婢女仆从,远远迎出,拾袍屈膝一礼,身旁另有一同岁男子亦躬身敬拜。
  平怀瑱上前扶起两人,道声“免礼”,暗中蹙起了眉头,想元靖果真在此,反教他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分明先前做足打算,此来所为是先与平非卿结成共识,再借他之口游说元靖及元家,如此迂回才最是妥当。熟料眼下三人齐齐会面,难不成是天意要他当面挑明所有?
  正想着,不期然见平非卿面上露出已然洞察始末的神色来,饱含深意之言耐人寻味道:“太子今来王府,所为之事臣已了然,不妨入室详谈。”
  平怀瑱闻话转眸静静瞧了元靖半目,而那面上竟是同无疑色,更觉不解。
  此惑直至三人共入书房才得以解答,元靖虽多行文官之职,但身负之衔确属武将,道话前双手奉拳以将礼敬道:“太子,家母已将此事告与臣知,元家绝非忘恩负义之辈,此后忠君之余亦当忠于太子,刀山火海皆随行于后。”
  平怀瑱立身不动,手掌稳覆着室内书桌一角,胸中有翻江倒海之乱,似有何猜测渐于脑中成形。
  事已至此,他不再刻意隐瞒,只隐晦探道:“想必元老夫人亦是今日才知晓此事?”
  元靖但觉此问怪异,然依旧予之信任,诚恳应道:“正是,何家公子匿身十余载,时至今日方肯露面,实令元家喟叹不已……家母听他言罢来意,即刻告知诸子,并令臣亲寻王爷共相商议。”
  平怀瑱攥紧桌角,被那一方硬木锥得掌心钝痛,面上如有烈火燃烈,炙得他头晕目眩。
  李清珏,李清珏!
  他放在心头之人终是未如他之意好好藏着自己,是非要直面魔煞,亲身以血肉之躯为他杀出一条道来。
  李清珏已把什么都给了他了,每一物,每一事,平怀瑱都无法推拒,一如当初孤身赶赴境南虞山,分明是为他牺牲,却偏不听他说半个“不”字。
  可万千事也都罢了,他唯独绝不能让李清珏给的,就是那条命。
  这人如今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平怀瑱呼吸微窒,强忍怒意闭上双眼,胸膛沉沉缓缓起伏甚久,终于静下些许。
  室内另两人已是眉心紧锁之相,略带茫然地彼此望了一望,各自在心底生出些**不离十的猜测来。
  “我明白了……”好一会儿过去,平怀瑱才低低开了口,声显晦涩,竭力压着脑中纷杂乱绪,免于失态,“元家今日所诺,本太子感激不尽,他日功成,必不忘高功。”
  “元家不求功劳,”元靖闻他所言陡然回神,重拾肃色郑重应道,“但求无愧于心。”
  “好,无愧于心,”平怀瑱颔首,“承你此言,他日为君,定无愧天下,不负所期。”


第六十七章
  佛曰八苦,第一苦为生。
  世人只当生则为幸,全不识此幸最苦,非得经难重重,才能看淡了生死存亡之心。而那芸芸众生里,看淡看破者,方知何为不畏死。
  是故李清珏并非愿死,而是不畏死。
  他为平怀瑱而生,亦可为之勇赴血海,一番深情平怀瑱看得真真切切,却未能分清他心中的生念及死志。
  李清珏早有所料,今日之事,平怀瑱是决然会同他生气的。
  梦里火浪翻滚,有凤涅槃而出。
  李清珏探手去碰,未近翅羽,先触及了一片烈焰,满手被燎得生疼。
  他睁开眼来,缓缓清醒,室内一片宁静,无火无凤,只真龙之子默坐身旁,衬着薄薄窗纸挡不住的浓厚夕色,面如高山压顶般沉重,紧紧地裹着他的手掌。
  李清珏手指微动,没能挣开,低哑嗓音唤一声“太子”。
  少顷,平怀瑱手中力道逐渐释去,两人交握之掌已闷出薄汗。
  “你可有话对我说?”
  突兀之言仿似质问,强硬落入耳中,李清珏抿唇不答,曲了曲手指将他指节攀着,半丝儿不肯放的模样。
  平怀瑱未料得他这一动作,神色不免有所松动,又不愿令他觉出心软,侧首将眼看去别处。
  李清珏仍旧瞧了出来,没有将他戳穿,低声温和地同他说起旁的话来道:“今日怜华同我说,珍惜眼前人。我虽觉得所历之苦、身负之仇皆不可忘,但珍惜眼前人总是对的。”
  平怀瑱从未这般气他:“你既知珍惜眼前人,缘何不懂珍惜自己?”
  如此一句便将李清珏驳了回去。
  李清珏无言以对,与他四目相望,看那双眼多少年来都不曾如此愤怒地对着自己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坐起身来往前挪一些,抬臂将人拥住。
  “莫气了,你不曾与我置过气,我都不知该如何哄你。”
  平怀瑱喉咙一堵,半句气话再说不出口。
  李清珏闭眼拥着他,觉他肩背松了些,猜他不那样气了,才能好好同他坦言道:“我今晨去寻了元老夫人,事前未有告知你,是因你绝不会让我去的。”
  “你……”
  “你且听我道完,”李清珏紧了紧手臂,“我虽冒险,虽不怕死,但却并非求死。元家为人如何你该同我一般清楚,即便元老夫人不愿助我,也断不会落井下石,陷我于不利之地。这些道理你定是明白的,可同你讲你又听不进耳里,我实在是别无他法,这才独自去了。”
  所为皆是为他,点点滴滴全算在了里面,李清珏百般牺牲,他若还这般气闷下去,反倒显得格外不通人情了。平怀瑱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接连叹了两叹,回首望来,目有隐红,落吻在那额上:“你知道我听不进去,便别讲那些道理了,我只要你再不涉半分险。”
  “我答应你,没有下回了。”往后诚然帮不上什么,李清珏已尽人事,余下之路无非是伴他行远。
  平怀瑱闻言好受许多,心疼回拥着他,低头又落绵吻,慢慢地压着他倒回软榻上,亲吻时不忘伸手探向窗栏,摸了摸紧阖着的雕花窗扣。
  凌乱衣衫散落滑下地面,室内吐息声愈渐紊乱,李清珏半敛着迷离双眼将平怀瑱攀紧,欢情漫身淌过。
  一室暖色至夜幕来袭方才止歇,李清珏遍身发出一层细汗,手脚无力地偎在平怀瑱颈间,愈觉怜华所言无错,人当惜福。
  此后所行之路仍有千难万阻,但同从前一样,他与平怀瑱相伴共往,且向最远处毅行,终有一日能登上那方高台。
  平怀瑱气已全消,此时再念及李清珏那句“你不曾与我置过气”,心下不禁又绵又软,携着未散尽的舒爽余韵埋首在那颈间轻蹭。
  李清珏手掌扶着他后脑,神思游离间听他述道:“母后近来状况愈发不好了。”
  “皇后如何了?”
  “双目视物不清,难保哪时便再也……”
  李清珏眉心紧蹙,他知皇后症状是因当初以毒攻毒所致,如今残毒逼至双眼,可想已不容乐观,只可稍作安慰:“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定能亲眼见你登基为帝,成为一朝明君。”
  “母后亦如是说。”
  平怀瑱支肘撑起身子,目光如水俯视着他,鬓旁发缕过肩滑下,末梢蹭痒了身下人。李清珏动一动身,将那发束握在手里,抬眼回望,似预言般笃定:“无人能从你手中夺去万里江山,皇后能看到,王妃能看到,我亦能看到。”
  “好。”平怀瑱但应一字,灵犀相通时,万事可在不言之中。
  未几,听李清珏转念又问:“我今晨才见元老夫人,一日间你就已知晓此事,可是元家主动遣人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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