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顿时燃起了斗志,在一声声“报仇”的怒吼声中,天朝人马似旋风般冲杀出来,人人以一当十,勇不可当。尤其是黑豹军和飞羽军,在沙近勇和庄严的带领之下,势如破竹,直捣柔然中军。
小耶氏虽有四万人,却因撤军,失了斗志,队伍被冲得大乱,一败涂地。小耶氏慌忙逃命,士卒大半被俘,天朝军以少胜多,打了个漂亮的胜仗。
高靖廷勒马高坡,木然望着罗文琪消失的方向,硬生生压下纵马追去的冲动。边城不能一日之间失去两个主帅,不能无人主持军务。文琪生前一次次提醒他肩负的责任,现在,他只有自己提醒自己。
生无可恋,空留下一副躯壳,甚至感觉不到悲伤与痛苦,心已随着罗文琪坠落,碎成千万片,化为风烟……
不知站了多久,沙近勇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大将军,战场打扫完毕,回城吧。”
高靖廷答非所问地道:“近勇,以后边城的事务,你要和庄严共同分担了……”
沙近勇心下一寒,这口气平淡得近乎冷漠,根本不符合高靖廷的个性,想安慰几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这个时候,怎么劝都是无济于事。隐隐感到,罗文琪死了,高靖廷的生命也就随之消失了。
大军撤回边城,高靖廷刚回都护府,便听一个轻柔的声音问道:“请问您就是高大将军?”
高靖廷一怔,眼前人飘逸出尘,淡定从容,不染丝毫云烟,青袍僧衣,宛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神情风度竟有几分似罗文琪。
“贫僧缘尘,从京城来找罗将军,请问他在哪里?”
旁边一位六旬左右的老者忙解释道:“这位就是方雨南大人,是罗将军的旧识。”
从前收集到的许许多多关于宫廷传闻全部涌上高靖廷的心头,半晌,才挣扎着从喉中发出一声悲鸣:“你……来迟了……”
方雨南眼前一晕,一切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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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大漠无边无际,初秋的天空异常高远,湛蓝如海。
无论缠了多少层布,血,仍旧一层层殷透,将白衣染成艳红,又逐渐变成深紫。
摩云满头冷汗,可是神色冷静,丝毫不乱,裹好了伤,又用大量的犀牛角粉冲入水中,口对口灌下,再换掉潮湿的衣衫。一切处理完,慢慢将那冰冷的身躯拥入怀中,喃喃道:“你答应过我,要陪我到天涯海角,不能食言……”
伤痛到了极处,反而流不出泪。幸福曾经那样近在咫尺,可是一转眼,便是天崩地裂,绝望得没有一丝生机。
金狼轻舔罗文琪的额头,低声呜咽,如泣如诉,凄神伤骨。
怀中微觉震动,摩云一哆嗦,急低头看时,奇迹般的,罗文琪缓缓张开了眼睛。
摩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握起罗文琪的手按在胸口,“阿宣,坚持住,我们还要建一个家,永远在一起……”
罗文琪唇角动了动,一丝温柔的笑容浮了上来,注视摩云片刻,嘴唇轻动,一丝微弱的声音悠悠飘出:“五哥……雨南……靖廷……”
语音未了,无边的黑暗又笼罩住了他。
摩云狂喜的心情一下子又跌回冰谷,全身都僵了。
金狼碧绿的眸子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向西北方走了几步,仰天嗥嚎,飒然疾奔,如金色闪电,风卷沙起,腾起阵阵尘雾。
摩云眼睛一亮,这个方向是……鬼城!
那是千百年来敕勒图腾之神狼族的祭祀之地,也是他的重生之地!
群狼忽然齐声长嗥,声震大漠!冥冥中,狼族的呼唤似在传递一种神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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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了高靖廷长长的叙述,方雨南神色黯然,良久才道:“都怪我路上病了几场,耽误了时间,否则……”
否则怎样?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在罗文琪誓死为柳星复仇的那一刻,他和慕容翼飞的矛盾便已不可调和。皇帝肩负江山社稷的安危,朝廷的利益,更受权贵世家的牵制,容不下罗文琪打破一切常规的复仇之举。
想到这里,心口就是一阵绞痛,连连咳嗽,钟太医慌忙取出药葫芦,给方雨南喝了两口药汁,劝道:“你的病要静心养性,不可动七情六欲。”
方雨南淡笑道:“我已来日无多,动不动都一样了。”
平常的话语饱含深深的凄伤之意,人人为之恻然。
蓦然,方雨南心神一凛,扑到窗口,凝视着深远的天空,侧耳倾听。一种若有若无的奇异声音悄悄渗入心头,熟悉无比,如浪潮般激荡汹涌,仿佛是在召唤,忍不住失声叫道:“罗大哥……”
高靖廷本已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对身外之事毫不关心,不知怎的一下子惊跳起来,猛擒住方雨南,“是文琪,他在叫我……”
桑赤松毛骨悚然,抱住高靖廷叫道:“好外甥,清醒点,罗文琪已经死了,这是你的幻觉。”
“不,罗大哥没有死,他在等我。”方雨南失去了冷静和镇定,狂乱摇着高靖廷,“求求你,带我去找罗大哥,你听,他呼唤我们……”
“我听见了!”高靖廷眸中燃烧起火焰,“我带你去。”
沙近勇惊得扑通跪倒,“大军不可无帅,边城不可无主,请大将军三思。”堂上众将跟着跪地一片。
高靖廷环视众将,一字一句道:“高靖廷不可无罗文琪!!!”
每一个字都似巨石狠狠砸在众人的头上,帅堂上鸦雀无声,死一样沉寂。
芸芸众生,有几人能这般尽情宣出心中所爱?
一直挺立在旁的庄严倏地一掌重重拍在高靖廷肩上,“大将军,放心去吧,只要有我一口气在,就有边城三军的平安。”他顿了顿,再掩饰不住眼里的热浪,“别再像我一样抱憾终身……”
高靖廷回手压住庄严粗厚的手掌,干涸的眼睛终于浮上了雾气,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痛彻心扉?
回头歉然道:“舅舅,对不起,靖廷不孝,让您老人家失望了。”用力分开桑赤松紧抱住自己的手,拉着方雨南疾行而去。
桑赤松呆看着高靖廷俊伟的背影消失,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姐姐,姐夫,我对不住你们,没管好你们的儿子,死了没脸黄泉相见啊……”
府门外,高靖廷命人牵过乌云骓,因怕方雨南身体虚弱不能单独骑马,索性一马双乘。未及出发,忽听马蹄声急,雪光狂奔近前,不住地挨着高靖廷和方雨南长嘶。
“它和我们一样,是去寻罗大哥的,带上它吧。”方雨南抚摸着雪光的额头。雪光温柔地拱拱他的手,一双大大的眼睛充满泪水,竟然十分悲哀。
“好,雪光深通灵性,或许能带我们找到文琪。”高靖廷拽过雪光的缰绳,纵马冲出了边城,奔向辽阔无垠的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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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城外,尘沙乱舞,遮天蔽日,断石隙孔中风声凄啸,犹似鬼哭狼嚎。
五百敕勒兵和群狼守在鬼城入口处,摩云抱着罗文琪单独进了那祭祀主室。洞中石断柱翻,仍然是当初离去的模样,只是世事无常,生死难料,再回不到昔日时光。
摩云拥着罗文琪倚墙而坐,又加盖一条毛毯。罗文琪始终昏迷不醒,唯有靠着牛羊乳和犀牛角粉才保得心头一丝气息不断。
金儿和飞火轮流用火热的身躯温暖着罗文琪,不时长啸两声,似在呼唤什么。
摩云怔怔地望着祭祀台,那是他第一次和阿宣在一起,临死前的恐慌使他强烈地想留住什么,竟然疯狂地强迫了阿宣。内疚和痛苦日日啃啮心脏,但是,却从不后悔。
低头轻抚着那惨白如纸的清俊面容,心中异常平静,在白马寺遇到阿宣的那一刻起,他的一生已属于他。如果救不了阿宣,这里就是他们的埋骨之所。
阿宣,五哥再不会让你孤苦伶仃一人流浪,天堂黄泉,总有五哥陪你……
金儿碧绿的眼眸莹莹发光,温柔地凝视罗文琪良久,忽然跳上祭台,谛听片刻,用锋利的爪子扒着乱石碎块。飞火忙凑过来帮忙,不多时就扒出一个深深的坑。
似有灵光瞬间掠过,摩云“啊”的叫出了声,金儿所扒的地方,正是圣泉涌出之地!
摩云激动万分,小心翼翼放下罗文琪,冲上去拼命挖掘。挖了几下,折身又冲向洞外,吼道:“来人!”
家兵们应声而起,摩云点选了三十名身强力壮者,刚要进去,忽听马蹄声急,竟是似曾相识,猛回头,熟悉的黑白双马已疾驰到近前。
“高靖廷?”摩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掌管边城三十万大军的骠骑大将军居然抛下一切追随而来?
明知阿宣心中只有自己,高靖廷仍然爱的无怨无悔,危难相扶,患难与共,这等胸襟,是世间少有的大丈夫,是值得敬重的真男儿!
摩云飞步迎上,叫道:“快跟我来!”
高靖廷惊喜交集,雪光竟然当真带他们找到了罗文琪,疲劳饥渴顿时一扫而光,抱着精疲力竭的方雨南飞身下马,不及解释,只说了一句:“他是文琪的故人。”便随着摩云冲入洞中。
虽然分开仅数日,高靖廷却已有隔世之感,目光牢牢钉住那一抹白色身影,生怕他像在城头一样生生脱离自己的手,飘坠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