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琪抑住眸中热浪,解下清泓递来。方雨南接在手中,轻轻抚拭,似又看见了柳星秀丽绝伦的身影……
“我要走了,你重伤在身,要好好保重。”方雨南目光在罗文琪消瘦苍白的面容一转,虽然万分留恋,还是策马而行,一步一回头,渐行渐远。
一行人已消失在苍莽的大漠上,罗文琪依旧驻马眺望,秋风吹起了衣衫,透骨寒凉,更显他身影单薄。
温暖的火貂皮披风覆上肩头,坚实的手臂搂紧了细瘦的腰,无须言语,罗文琪静静地靠在摩云怀中,疲倦地合上眼睛,胸口一阵阵地疼。为了让方雨南走的放心,他一直强打精神支撑到现在,已力尽神危,不住地喘气。
摩云慌忙拿出兑了犀牛角粉的药酒喂了他几口,好一会儿人才缓过来,忍不住劝道:“多休息几日,等伤全好了,我们再去边城。”
罗文琪微微摇头,“已经快一个月,皇上要回京城,等不及,不能再拖了……”
此行吉凶未卜,摩云不愿多想,只是默默抱紧了他,不论阿宣去哪里,他都会永远陪伴……
※※※※
秋夜深寂,银河高耿。月明辉室,清光似水。烛火摇曳,照出慕容翼飞沉思的面容。
房门忽然悄悄地开了,轻巧的身影似流水般飘入,清丽超逸一如从前,悦耳的声音再度回响在空寂的房中,“皇上……”
慕容翼飞霍然而省,多么熟悉的情景,时光仿佛凝固了,九年来从未改变过。
不知梦里身何处,一场春梦了无痕。
晃动的烛火在两人脸上投映出明暗不定的阴影,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唯有眼中变幻的光芒流露出此时的心情。
罗文琪缓缓屈膝,未及跪倒,慕容翼飞已挽住了他,默默凝视片刻,张开双臂,将瘦弱的人拥入怀中。
“文琪……”一声深挚的呼唤,充满了怜惜、痛楚和内疚。
惊诧、惶惑、不解,罗文琪呆了呆,突然明白过来,世上再无罗文琪这个人,此时相见,不是君臣,而是亲人。
对罗文琪而言,再多的困苦磨难都只会咽在心底,默默自己承受,绝不会在天子面前表露。可是这亲人般真切的关怀,却彻底冲破了坚硬的堤防,热泪顿时夺眶而出。
“哭吧,不管有多少委屈,都哭出来……”慕容翼飞喃喃低语,脸轻轻摩梭着那光滑的脖颈,熟悉的木樨清味又萦绕在鼻间,依稀忆起紫藤花架下清俊少年深深爱慕的眼神……
“文琪,你今天来见的,不是皇帝,而是一个叫慕容翼飞的亲人,所以,我有句话想对你说……”慕容翼飞捧起罗文琪沾满泪水的脸,“对、不、起……”
罗文琪轻轻摇头,“不,皇上,你没有错,是我不顾大局,任性妄为,挑起战争,皇上若不处死我,那就成了昏君,又怎能镇群臣,服天下?”
“你应该怨我,是我亲手逼杀你……”慕容翼飞举起双手,“我为了帝国大业,放弃了曾经最爱我的人,这是我一生要背负的债,永远不能解脱。”
罗文琪慢慢将慕容翼飞的双手合在掌中,眸澄秋潭,“皇上,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从一开始已知结局,不怨任何人。”
慕容翼飞叹道:“你总是为他人着想,从不考虑自己,真是上天可怜,你安然无恙,伤可好些了?”
罗文琪微笑起来,“皇上说的和雨南一模一样,连口气都差不多。”
慕容翼飞一震,“南儿他……好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雨南服了血芝浆,中的毒都解了……”
慕容翼飞欣喜若狂,合掌相庆,“谢天谢地,南儿和你都平安,他人呢?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回来……”
倏地回过神来,方雨南不能原谅自己逼杀罗文琪,所以,选择了离开。
这是南儿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南儿为自己担下了罪孽……
从邵君青到罗文琪、柳星,自己欠的所有罪孽,为何老天都要方雨南承受?
以南儿的烈性,只怕从此云游江湖,永无见面之期……
望着黯然神伤的慕容翼飞,罗文琪心有不忍,“雨南答应过我,一旦积福修缘圆满,再回来相见。”
“那一定是你逼他同意的……”慕容翼飞深为动容,“文琪,我现在才知道,失去你,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罗文琪淡淡而笑,如果早几个月听到这句话,他不知会怎样激动。然而,时过境迁,经历了最残酷绝望的痛苦,心境已起了极大的变化。放下一切,珍惜眼前,这是他对方雨南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只求皇上不要重蹈覆辙……”
慕容翼飞眸光一闪,“你在为高靖廷求情?”
罗文琪扬起头,神色坚定,“是!夺权出兵,为柳星报仇,文琪死而无怨。只是无辜牵累他人,非我所愿。高靖廷是国之良将,忠勇可嘉,要是因文琪而受到查处,文琪宁愿再死一次。”
慕容翼飞凝视着罗文琪,良久,低声道:“我很羡慕高靖廷,能得你真心相待,当初我也有过你的真心,只是没有珍惜……”
这荡人心魄的目光依然撩拨得心弦颤抖,十多年的爱恋,早在心底刻下了永久的伤痕。罗文琪垂下眼光,“文琪视皇上如亲人,此心永不会变。”
只是亲人,不是情人,慕容翼飞苦笑,或许,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缘分。
“高靖廷谋略出色,及时出兵,化解了擅攻柔然的危机,为朝廷夺得八百里江山,可补失符之罪,官复原职,仍旧镇守边城。”
罗文琪大喜,刚要谢恩,忽又忆起一事,“听说高靖廷欲辞婚约,态度坚决,俗语说强扭的瓜不甜,皇上英明,就应允了他吧。”
慕容翼飞一怔,不禁大笑,“你倒是事无巨细,全管到了。高靖廷已说他不能人道,我也不想让珮真守活寡,依你就是。”
“谢主隆恩。”罗文琪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慕容翼飞唇边浮起了苦涩的笑,“真要谢我,就教我做一回木樨糕……”
一阵酸楚在罗文琪心头泛起,久远的记忆悠悠浮现脑海,紫藤花下弹琴唱曲,亲手做好木樨糕,满心欢喜看慕容翼飞吃下……
默默来到早已备好材料的桌前,手把手教天子和面、揉面、兑入糖渍木樨花,切好后上笼蒸熟,甜甜的木樨花香便在屋里弥散开。
慕容翼飞取了一块滚热的木樨糕递上,“来,尝尝我的手艺。”
罗文琪浅浅咬了一口,一滴清亮的泪珠滴在糕上,转瞬消融不见。
艰难地向外走去,每一步都似千斤重,坠得他迈不开步。
慕容翼飞注视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糕,突然问:“在你心中,摩云是个怎样的人?你……爱他吗?”
罗文琪身形一滞,半晌,从心底迸出一句:“他已是文琪生命的一部分了……”
昂首,大步走出房间,五指一用力,木樨糕碎成了粉末,迎风四散飘落。
飞身跃上雪光,抖缰直驰城外。那里,五哥在等他。为了这一刻,五哥已经等了十二年……
黎明时分,边城外茫茫原野上,在赤影金光护卫下,赤白双马并肩奔向天尽头。
尾声
三年后。
高靖廷缓缓踱步,走遍西北都护府每一个角落,最后来到了帅堂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那么熟悉,油然而起不舍之情。
“大将军,桑老爷子的信。”庄严旋风般冲了进来,“还好来得及,正赶上。”
高靖廷笑着纠正,“骠骑大将军已经是你,我现在平民百姓一个,别叫错。”
庄严郑重道:“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大将军。”
高靖廷笑了笑,拆开信一看,不由得大乐,“喜事啊,老舅前年退职回乡,娶了妻,今年生了个大胖儿子,居然五十九岁当爸爸,哈哈哈……”
庄严听了大喜,“恭喜恭喜,听说老爷子娶了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又贤惠又体贴,如今还生了儿子,真是老来享福。我得叫弟兄们出贺仪,一个不能少。”
“收礼金是老舅最开心的事,没准还封你一个大红包。”高靖廷收敛了笑容,“以后边城就全交给你了,责任重大,千万要当心。”
庄严突然拉住高靖廷,“罗将军就交给你了,他这一生太苦太难了,好不容易能和摩云相守,谁知摩云又英年早逝,我真怕他坚持不下去……”
“两年前摩云来边城时,我就知道了……”高靖廷喟然而叹,与摩云相见的情景又浮上心头。
那又是一个春天,在泉池边,两人相对痛饮,英雄惺惺相惜,烈酒灌入腹中,烧热了肺腑。
“阿宣对你,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存在……”
摩云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高靖廷一口酒喷了出来,“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我少年时受过重伤,后来又征战多年,积劳成疾,现在已病入膏肓,最多还能撑一年。死没什么可怕的,但是我放不下阿宣。我不能看他以后像孤魂一样到处流浪,生不如死……”
高靖廷心一颤,手中的酒壶跌落在地。
摩云望着天空的流云,眉宇间是一种超然,“我曾经只想把阿宣牢牢留在身边,可是陪阿宣经历了那么多,最后只剩下一个心愿,就是让阿宣幸福。希望我走了之后,会有人接着陪伴阿宣,照顾他,珍惜他,让他有个幸福的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