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接到慕容翼飞金牌撤军的一刹那,他彻底清醒了,那一刻,他心中充满的,是怨,是恨!
帝王无情,方雨南一开始就明白的道理,自己竟然花了十四年才明白……
原以为,这满腔的怨愤会伴随自己终生,然而,是摩云的爱与热,化解了自己对人生的绝望与悲愤,给了幸福与温馨。
幸福,原来近在咫尺。
杀大耶氏之时,他满怀必死的决心,如今,却想为心爱的人幸福地活下去……
滞重的脚步声传来,罗文琪抬起头,牢壁上火把的光将庄严魁梧的身影映在地上。
庄严推开牢门,陪坐罗文琪身旁,递上一坛酒,相顾无言,唯有烈酒方能洗涤愁肠。
“大将军连牢门都没锁,分明是要将军走,将军……”
罗文琪举手阻住了庄严,“你见过临阵脱逃的罗文琪吗?”
庄严低下头,“柳星嘱咐我照顾你,如果你有个好歹,到了黄泉我没脸见柳星。”
罗文琪手一抖,酒泼出了好些,心口掠过尖锐的痛楚,猛然大口灌着烈酒,借以压下焚心的痛。
“柳星爱整洁漂亮,春秋二祭记得多烧几件时新的衣裳。他生前最放不下母亲和哥妹,你代他多照顾他们……”
庄严痛苦地抱住了头,“将军,你为什么要逼我活下去?我想柳星,他那么害怕寂寞,一定在奈何桥盼着我……”
“不,这是柳星的心愿,你想让他失望,还是让他后悔看错人?”
庄严默然,热泪又簌簌而落,“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熬了。”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苦,都得面对现实,哪怕战死沙场,也绝不可放弃!”罗文琪语气已然严厉。
庄严看着罗文琪,艰难地露出笑容,“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子,柳星看见了也会骂我的,他最讨厌没志气的人……”
罗文琪目光缥缈,“柳星对自己喜欢的人,好得可以不要命。对讨厌的人,连眼也不瞥。许多人骂他贪财好利,骄横任性,只有我们才知道他是那么善良可爱,体贴温柔……”
庄严解下腰间的小包,轻轻抚摸,“这是他买给我的内衣,还说有空再做一件……”
牢房中沉寂下来,两人都陷入对抗星的追忆之中。直到高靖廷英挺的身形遮住了火把的光,庄严才惊醒,起身悄然退出。
罗文琪微微仰头,迎着高靖廷的火一样的目光,唇边隐约浮起一丝笑容。
对视良久,高靖廷终于生硬地开了口:“你一直在等我来,是不是?”
罗文琪避开他的逼视,“边城现在吃紧吗?”
“为什么不走?”高靖廷声音低沉如海,隐含着爆发的危险。
罗文琪喝完最后一滴酒,掷坛而起,“大将军,小耶氏必定已调来柔然大军,陈兵在外,他也料到边城无权调兵,可以放手攻击。”
“为什么不走!”高靖廷忍无可忍,怒吼。
罗文琪眸子亮如晨星,“你知道,我不能走。”
“走!”高靖廷疯了似的扯住罗文琪的胳膊向外拖。
罗文琪屹立不动,“柔然新败,损兵折将,根本不敢进攻天朝,小耶氏是在虚张声势,否则,他宝座不稳,无法服众。所以,让小耶氏退兵方法只有一个……”
高靖廷大吼:“不,住口!”
罗文琪神色不变,从容道:“那就是:杀了我!!!”
一语犹如重拳,生生砸在高靖廷心头,震得他头晕目眩,一把攥住了铁栏杆,胸口憋得几欲爆裂,“你……你要我杀你?”
“小耶氏只要一个向柔然贵族交待的理由,拿到我的人头,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两国罢战,和谈可以继续,皇上可以得八百里江山,边城将士可保平安,一举数得。”
高靖廷眼中燃烧着怒焰,咬牙切齿,猛然掐住罗文琪,直抵到墙上,“罗文琪,你实在太残忍了,明知我喜欢你,却逼我杀你……你要我下半生都在悔恨痛苦之中度过,你到底有没有心肝?与其让我下令看你的头,不如我现在就掐死你!”双手用力勒紧了罗文琪的脖子。
罗文琪被掐得透不上气,脸色都发白了,可目光仍然那么清澈,透明如水晶,没有丝毫杂质,洞彻心肺。
高靖廷忽然失去了全部气力,扑抱住罗文琪瘦劲的身子,泪如泉涌,“我该拿你怎么办,文琪,我睡里梦里都是你……不要逼我杀你,我怕自己会发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他越说声音越低,额头顶住罗文琪的额头,泪水沾湿的唇慢慢吻住了罗文琪,吸吮之间,充满了悲伤与痛心。
罗文琪侧过脸,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你留给我的,就只有这三个字?”高靖廷惨然而笑,“我不是摩云,不是慕容翼飞,你心中永远不会有我……”
强烈的痛苦与恨意摧毁了高靖廷的理智,血红的眸子射出森森戾气,“是你逼我到绝路,这辈子,我如果得不到你的心,那就得到你的人,让你在永远记住我,恨我!”
猛撕开罗文琪的衣领,一口咬在那精致的锁骨上,舌尖尝到鲜血的腥味,撩拨起狂野的兽欲,几欲将怀中人吞吃掉。
罗文琪一动不动,任由高靖廷撕咬,低声道:“这是我欠你的,我还你……”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彻底浇灭了高靖廷心头的魔焰,望着罗文琪澄净似天宇的眼睛,羞愧欲死,转身踉跄奔出。
罗文琪倚着墙,缓缓坐下,咬伤的地方痛得刺了心。千言万语,只化成三个字:对……不……起……
第二十章
福全在行宫门外徘徊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踏入,“禀皇上,柔然密使……”
慕容翼飞抬手阻止,“朕知道,不必多言。”望着窗外又陷入了沉思。
福全直发愣,自柔然密使来了之后,皇帝就不准任何人打扰,两天两夜不眠不食,沉默如石。
从来没见过慕容翼飞如此沉重,福全虽不知发生何事,却预感到风暴即将来临。
“皇上久未进食,只怕龙体欠安,小福子备了些点心,求皇上用一点吧。”福全几近哀求。
慕容翼飞神思恍惚,喃喃道:“有木樨糕吗?”
“奴才马上叫人去做。”福全立刻吩咐传木樨糕。
一阵风来,阵阵清香,慕容翼飞怔了怔,“小福子,外面紫藤萝花开了?”
福全莫名其妙,“皇上,紫藤萝春天开花,现已夏末,花早谢了。”
慕容翼飞似被刺了一下,“花谢了,还会再开,人死,不能复生……小福子,你说,朕是个好情人吗?”
福全一呆,什么马屁都能拍,唯有这点,抹杀良心也说不出一个“是”,只好含糊过去,“皇上是古往今来第一好皇帝,自然什么都好。”
“朕自知不是个好情人,总想着做一个好皇帝,到头来,只怕落得什么也不是……”慕容翼飞苦笑,“创业容易守业难,天朝立国三十余年,根基未稳,百姓生计艰难,朕想强国富民,天下太平,难道错了吗?”
福全越听越心惊,再不敢接口。
“江山社稷,祖宗百姓……朕只想保住一条性命,为什么偏偏连这微小的事也做不到……”
慕容翼飞热泪纵横,极度的痛苦扭曲了面容,突然转过身,发疯一样抓起桌上弹劾罗文琪的奏章猛撕,无数碎片空中飘扬,零落如雪。
福全吓得跪伏于地,一动也不敢动。
淡淡的木樨香从门外传来,慕容翼飞一震,回头看着小太监捧的木樨糕,眸中的愤怒渐渐化作了哀伤。
一张碎纸飘落在衣袖上,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罗文琪罪大恶极,理当处死”等触目惊心的墨字。
帝国兴亡、百姓游离、群臣逼宫等情形一一掠过脑海,凝立良久,慕容翼飞终于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传旨柔然密使,和谈继续,我会给小耶氏可汗一个满意的答复。”
※※※※
边城城头厮杀正烈,柔然兵架起十几架云梯,一波波蜂拥而上。天朝将士奋勇还击,杀退冲上城头的柔然兵。城墙下死尸堆积,连护城河中都填满了。
又一轮攻势被击退,小耶氏急怒交集,亲自跃马上前,大叫:“只要你们交出罗文琪,我们马上退兵。否则我攻下边城,必屠城三日,杀个片甲不留!”
沙近勇大笑道:“你已攻了三日,还是没用,胡吹什么大气?想杀罗将军,别白日做梦了。就算边城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交出罗将军!”
小耶氏气急败坏地嚷:“我们诚心前来谈判,罗文琪却杀我大耶氏可汗,存心破坏和谈,挑起柔然与天朝的战争。我已告知天朝皇帝,不日皇帝判决就到。你们若再坚持维护罗文琪,必定与他同罪!”
柔然兵齐声呼喝:“交出罗文琪!交出罗文琪!!”
高靖廷脸色铁青,牙咬得格格作响。他隐瞒了罗文琪杀大耶氏之事,边城被困也无法上报皇帝求援。各镇将领因无兵符调动,又不得皇帝旨意,都不敢发兵增援,边城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阻击小耶氏。高靖廷久经沙场,早看出柔然新败,小耶氏并无实力一战,因此使出拖延战术,据城固守。小耶氏远路而来,拼耗不起,时间一长,补给跟不上,只能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