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顶部的缺口处漏进了一缕清晨的阳光,高靖廷最后凝视着罗文琪片刻,一狠心,猝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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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长途跋涉,慕容翼飞终于在初秋晴明季节驾临边城,但见旌旗森列,队伍雄壮,随扈裘马,煊焃障天,文官岸然,武将鲜明,衣饰绚丽,晃耀拥集。边城蛮荒之地,百姓几曾见过这等排场,无不舌矫不下,拜服于地。
小耶氏和奇勒布随后赶来,商谈数日,诸色条款均已商妥,柔然割地八百里,岁岁纳贡,敕勒愿为兄弟之邦,同气连枝,共相进退。慕容翼飞分别与之签下和约,三国通商往来,互惠互利,永不再战。
天朝疆域大为拓宽,东西贯通,南北纵横,幅员辽阔,国威正盛,达到前所未有的繁荣富庶,帝国自此而定。
边境百姓闻得喜讯,人人欢欣鼓舞,能够得免战祸,安居乐业,这是他们最大的幸福,人们纷纷自发聚会庆祝,边城内外,一派欢乐祥和。
都护府的花厅静室中,高靖廷挺身而跪,坦然自若,眸光坚毅,隐含着威武不屈。
慕容翼飞神情冷肃,缓缓道:“在边境诸多将领中,你勇猛善战,韬略精熟,为人静穆寡欲,是不可多得的良将,朕一向最为看好。这次出兵柔然一事,虽是罗文琪夺权在先,可你居然助阵在后,险些酿成无可挽回的大祸,动摇国之根本,实在有负朕的期望。”
高靖廷迎向天子精厉如剑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臣自知犯下滔天大罪,不敢妄想皇上的赦免,但求惩治高靖廷一人,边城将士全是奉命行事,求皇上宽恕。”
慕容翼飞神色微凛,起身踱了几步,“你想独揽罪责,不愿牵累下属,可惜此事涉及太大,并非你想怎样便能怎样的。”
高靖廷淡淡道:“边境初平,以安定为重,就算朝中故老不肯善罢甘休,总不能滥加杀戮,激起兵变吧?皇上是仁慈英明之主,绝对不会让此事发生。”
慕容翼飞闻言,上下打量着高靖廷,半晌,方意味深长地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你不但勇猛,且知谋算,果然大有进益。”
高靖廷自然听得出皇帝话中有话,却转开了话题,“臣已是戴罪之身,无颜匹配金枝玉叶,加之前番中刀,伤及肾气,不能人道,恳请皇上解除臣与珮真公主的婚约,以免误了公主终身。”
慕容翼飞脸色一变,冷冷道:“看来你对朕安排的婚约并不满意……”
“臣实话实说,请皇上明察!”高靖廷毫无惧色。
慕容翼飞眼中精光闪动,欲待发作,却又意兴索然,吩咐付卫将高靖廷暂押牢中,听候处置。
临出门之际,慕容翼飞忽又唤住,沉思片刻,突然问:“文琪现在何处?”
高靖廷怔了怔,面不改色,“罗文琪举刀自裁,跃下城墙,边城将士人人得见,虽然有人营救而去,也是凶多吉少。臣应缘尘大师之求,同往大漠找寻,不幸被风暴冲散,臣幸遇皇上追寻的卫队,方才得救。”
慕容翼飞当然知道他的话不尽不实,挥手命人带下,凝立窗前,遥望天际,无言的哀伤浮上了眉宇。
侍立在旁的福全连忙宽慰,“皇上不必忧心,文琪一定活着,所以方大人也会安然无恙的。”
慕容翼飞微觉惊奇,“你怎知文琪未死?”
福全得意道:“要是文琪出了事,以高大将军的脾气,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哪还有精神跟皇上耍嘴皮子?再说,雪光是千里神驹,大将军必定会把它带回来,有空也好睹马思人。如今雪光不见踪影,大将军又毫无悲痛之情,自然文琪还在人世。”
慕容翼飞不禁莞尔,“你倒也长进了不少,居然能瞧出其中的破绽。高靖廷爱慕文琪,却不得回应,此番必是救了文琪之后回来,以一身承担下夺权出兵之责,盼望朝廷尽速定罪,从此再不会有人过问文琪的生死……”
福全脱口赞道:“这高靖廷倒是条英雄汉……”忽见皇帝面色不善,方想起触了忌讳,吓得不敢作声。
慕容翼飞懒得计较,叹了口气,满怀忧虑,“朕现在只担心雨南……其实他早就支撑不下去,唯有挂念文琪,才挣扎过来,倘若心愿一了……”
心中忽然生起一阵凄楚,曾经梦想将方雨南和罗文琪同留身边,一个是情人,一个是良臣,彼此相伴终生。可是事与愿违,既害得雨南身中剧毒,又不得已亲手逼杀文琪,个中悔恨痛楚的滋味,以后的岁月里自己独自一人慢慢品尝。
不自禁倒羡慕起高靖廷,他虽是大将军,仍然是自由身,一旦爱了,就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不惜陪着罗文琪出兵柔然。自己担了个帝王名,便处处受掣肘,甚至保不住一个罗文琪……
良久,黯然道:“朕不是好情人,也不是好皇帝……”
福全斩钉截铁地道:“可是皇上造就了一个大帝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丰功伟绩,没人能比。”
慕容翼飞摇头道:“只要雨南能平安地回到朕的身边,这帝国不要也罢……”
福全骇然,叫道:“皇上……”
“雨南不会原谅朕逼杀文琪……”慕容翼飞眸中流露出深深的落寞、孤寂和苦涩,“为了大帝国,朕失去了一切,值得吗?”
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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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秋晴,万里辽邈,霜被原野,绿野掺金。碧空长宇,北雁南飞,声声哀鸣。
绿洲的小丘上,罗文琪与方雨南并马而立,离情怅怀,各自心中酸楚不已。
“一定要走吗?我想,你是不是该见见他?”罗文琪实不忍方雨南孤身流浪,娓娓相劝。
方雨南双眸莹澈如水晶,似洞彻天理玄机一般安详沉静,别有一种慈悲的光辉,“有缘,千里一线。无缘,咫尺天涯。过去的方雨南已死,缘尘再生,自当云游四海,悬壶济世,消孽修缘。”
罗文琪摇头道:“我不信来世,只求今生,雨南,你真忍心抛下皇上,辜负他的一片痴情?”
方雨南垂下眼帘,“罗大哥,你是红尘中人,尚能解脱出来,难道我一个出家人,还会纠缠于俗世情爱吗?”
罗文琪知他心意已决,大为着急,忍不住点穿,“我知道,你不能原谅皇上那一纸密令,可是皇上也是逼不得已,我从来没怨过皇上,你又何必在意?”
方雨南一僵,沉默片刻,颤声道:“那是老天垂怜,罗大哥心生偏了一寸,扎进去的刀贴心而过,只伤了肺,又及时找到血芝浆,这才捡回一条命,如果没有这么多的幸运呢?”他哆嗦了一下,脸色变得比罗文琪还要苍白。
罗文琪握住方雨南冰冷汗湿的手,不禁一阵后怕,幸亏自己在昏迷中反哺了一口血芝浆给方雨南,解了他的毒,否则……
长叹一声,“我不逼你,只是你我经过这么多的磨难,还要拘泥于世俗恩怨,未免太过辛苦。不如放下一切,珍惜眼前,也是积福修缘之道。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方雨南不觉笑了,“我说不过你,待我云游几年,积了福缘,再考虑罗大哥的建议。”
罗文琪也笑了,能这个固执的人说得留有余地,已属不易,别的也不便再多说了。
“其实你不必回去的……”方雨南反倒劝罗文琪,“自此隐姓埋名,逍遥天下就好,见了皇上,只怕将来后患无穷。”
“靖廷为我出兵柔然,又追入沙漠救我一命,恩情大如天。此番回去,他定会揽下所有的罪责,以免皇上再追究我的下落,弄不好有性命之忧,我又岂能置他于不顾?”念及高靖廷的痴情,罗文琪不禁黯然,“再说,以皇上的睿智,当然能猜到我还活着,无论如何他都要见我一面的……”
方雨南叹道:“我明白,皇上大张旗鼓宣扬高大将军入狱一事,就是想让你回去,可我怕皇上再不肯放你……”
罗文琪淡笑道:“龙骧将军罗文琪早已畏罪自杀,皇上怎么留我?他不会放的人,是你……”
方雨南迅速转开了眼光,掩住升腾上来的一阵雾气。朦胧中看见摩云远远地在小丘下徘徊,不时地向这边张望,一丝欣慰的笑容浮上了唇角。
正因有了摩云,慕容翼飞便再也留不住罗文琪……
分离在即,两人都恋恋不舍,竭力忍住离别的悲伤,含笑祝福彼此。罗文琪唤来拔调给方雨南的二十名敕勒家兵,再三叮嘱他们送方雨南平安回中原,又检查方雨南的行囊,带足一应用品,只恨东西不够,塞了又塞。若不是急于搭救高靖廷,他定会亲自送方雨南。
方雨南强笑道:“别忙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自己的。”微一迟疑,伸出了手,“罗大哥,我想要清泓。”
罗文琪一怔,高靖廷离去时留下了清泓,因匕首沾染了太多的血腥,摩云本想丢弃,可最终还是交还给了自己。
“雨南,清泓是不祥之物,你若要防身武器,我另找一件给你。”
“不是的,罗大哥,柳星惨死,一点英灵不散,我想用清泓为他超度,诵千遍金刚经,化解冤积之气,让他早投富贵之家。”语未终,泪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