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琴江楼如今早已不在,但在当时是何等去处?坐望瀛洲,远眺烟雨,堪称秦淮第一,无人堪与可比。我朋友自小见多了灯红酒绿的排场,对此不多稀奇,但他上得楼去,见那吴允棠竟是包了天字一号的包厢,更办下了一餐极丰盛的酒席,什么飞禽走兽,珍馐佳肴,应有尽有。看这一桌酒菜,再加上包厢银子,总要花去一百两之巨!他心知吴家家世寒微,如何承受得起?想到此,我朋友便愈发起疑,省起最近半月吴允棠总借故避开自己,便试探问他为何奔波。吴允棠避重就轻,只答母亲年高,需多侍奉。我朋友自是不信,瞥见了他袖口有一滩墨渍,又问他近来可曾弄墨。吴允棠果然眼神闪烁,扯谎答曰不曾。他说出了这话,我朋友便明白一切,当下拂袖大怒,斥道,枉我一片赤诚,以手足待你,你却早有私心,把我当蒙童欺瞒!不等姓吴的再说一句话,我朋友便扬长而去,此后一月,都闭门不再相见。”
“那一个月后呢?”楚笑之一听便察觉端倪,小心问道,“这姓吴的,当真这样卑鄙?”
“呵,只是如此,那倒好了。”裴秀卿长叹一声,“一个月后,我朋友又去领饷,听人说那吴允棠操劳过度,病倒在家,知二人交好,要托他转交例银。我朋友心道活该,本待拒辞,但心中确实好奇,想看老天爷如何替自己整治这混人,便携了银子找上门去。这不看便罢,一看才晓得,那吴允棠哪里是得病,分明是遭人毒打,正周身是伤,奄奄一息!”
这下连楚笑之也是意外:“这是为何?”
“我朋友也是一样奇怪,问姓吴的不肯说,他便只好问其老母。这才知道,原来吴允棠自上月分开之后,便四处查访作伪之人,期间不惜以身犯险,直奔虎穴,最后被对方反咬,这才毒打致伤。”
楚笑之:“如此,那作假的便果然不是他。”
裴秀卿点头:“我朋友的确冤枉了他,羞惭之下再一追问,才知道对方消失的半月是去了隔壁州府写文卖字。他堂堂秀才,为财低头,本就是大丢脸面的事。这吴允棠为了赚钱,什么信笺状纸、楹联门幅、墓志婚书,无所不接,如此辱没斯文,又怎敢不瞒着我朋友?”
“可他如此急着要钱,又是为了什么?”楚笑之问。
“呵。”裴秀卿苦笑一声,却并非感动,犹是讽刺,“他说,他是为了给我朋友庆祝生辰。我朋友自小出身青楼,从不敢对外显露身世,就是与这姓吴的相交,也只偶尔吐露些许往事。不想如此便被他给放在了心里,直想着给我朋友过个难忘的生辰,聊补他心中遗憾。我朋友听罢,自然是大为震动,一时羞愧难当,直怪自己心胸太窄,竟错看了好人。”
楚笑之:“萍水相逢却能做到如此,这姓吴的书生倒也的确情深义重。”
“那有什么,要是这人一早心怀鬼胎,那如此殷勤,又算什么有情有义?”
楚笑之微微一愕,神色间闪过困惑,被裴秀卿瞧见了,又是一番鄙夷。
他举目淡扫一眼天上的月色,只见冷月皎皎,甚是无情:“我朋友在青楼里见惯风月,但从来心如磐石,这下被他苦肉计一引,可是上了钩啦,从此对他情根深种,赴汤蹈火,再无怨言。你说,只那一顿打便换了这活生生的一个人,这买卖可便不便宜?”
楚笑之当下沉吟不言,裴秀卿以为他是介怀这断袖之癖,正待嘲弄,不想对方思忖片刻,却道:“这人与人结交往来,本就不是生意买卖,你朋友如此动情,只为一片丹心。既是出自真心,又如何可以秤算衡量,斤斤计较呢?”
裴秀卿倒是被这话堵得口拙:“你、你这样说,就是连自己被人欺骗利用,也不能埋怨一个字了?真是好清高,好大方!只怕以身饲虎的佛祖都未及你慈悲宽容,没想到江北的大匪头,还是个活神仙了!”
楚笑之见他别扭,甚是无奈:“本来人各有志,就是我这样想,也不碍着你朋友觉得冤枉。说起来,他后来与那吴姓书生如何了?看你这样激愤,想必结局也不甚愉快了。”
“呵,这两个男人之间的艳闻,楚大圣人倒是关心。”裴秀卿眼珠一转,立刻联想到他从军的传闻,“我常听人说,这军营门一关,母猪都赛貂蝉。成日里对得男人多了,惹上个龙阳之好更属稀松平常,难不成你表面装得正经,却一早就尝过个中滋味,所以才这么津津乐道,追根究底么?”说罢,他又故意作弄人一般,向那楚笑之身旁软软挨去。
“胡搅蛮缠!”楚笑之迅雷不及掩耳地朝旁一让,脸色却立时泛红,“我自己如何,同我看待别人有什么相干!世上情缘只求个真字,其余高低贵贱,资历长幼,甚或男女之别,都只是浮云掠影罢了。我只是不懂,你总这样酸溜溜地说话,莫非心里就会快活些么?”
裴秀卿微微讶异,心道这人倒是豁达疏朗。自己这些年来阅人无数,也算是见过些能人豪侠,但就是那些自命不凡的英雄口中,也怕没几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他嘴上不肯认输,仍是不屑地哼声道:“我快不快活,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9.
裴秀卿说完,坐得反而比先前离楚笑之更远了些,面色映在月色之下,冷冰冰的好像尊玉雕一般:“你放心,我朋友纵是注定倒霉,此刻也还不是时候。他既认定了那姓吴的,便将他的家人也当自己的家人一般,二人一面读书,一面卖文赚钱。吴母体弱,我朋友便陪他一同服侍左右,端汤端药,没有半句怨言。
这吴母患的是顽症,沉疴难愈,没过多久便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于是我朋友又与吴允棠一同为她送终,实是孝子贤孙也莫过于此。吴母在临终前交代遗言,彼时她气息微弱,只有凑到嘴边才听得清说辞。我朋友见状,想要出屋避嫌,却被吴允棠拉住了。不但拉住,那吴允棠一探身听完,便向我朋友摊手亮出一支玉笛。他说这是母亲交托的家传宝物,自己向来粗手大脚,不及我朋友细心,恐怕此物贵重,希望交由我朋友保管。
我朋友看了一看,只见这笛的玉质虽晶莹有余,但色泽不纯,又有几处裂纹,同自己家中的那支半斤八两,算不得什么上品。但老太太既说这是吴家的家传之物,他便不好戳穿,只说自己不敢担待,劝吴允棠收好,切莫弄丢了。
吴家没有产业,吴允棠一向赁屋而居,吴母去世后我朋友便道这样费钱,好心邀那吴允棠回自己家同住。当时我朋友已赚够了银钱将母亲从青楼赎身,母子俩租了城郊一处小院,四周甚是清静。他原想迎得吴允棠迁入,二人便可耕读田园,安心应考,哎……谁成想,这三人共住,却成了肇祸之端。”
楚笑之皱眉:“是否你朋友的娘亲看出了什么端倪?”
裴秀卿摇头:“我朋友的娘自打那老秀才被赶走,就有些疯疯癫癫,许是长久隐忍,落下了心魔。后来我朋友为她四处奔走延医调理,身子一日日地终于爽健了不少,可自打见到吴允棠,不知怎的,那疯症竟又发作起来。他娘常常不是望着那姓吴的出神,就是嘴里念叨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清醒的时候不见对人热络,疯起来倒总要拉着人嘘寒问暖。从前她待自己的儿子总是严厉居多,可从没有这样慈爱亲热的,一时间,竟好得有些让人汗毛倒竖了。”
楚笑之沉吟:“这事的确古怪。”
“我朋友担忧母亲是反其道行之,故意如此,敲打提醒自己,而吴允棠也觉着如此甚是别扭,几次提过要搬出去。只这件事,我朋友断断是不肯的,只是勉强答应二人不再共宿一室,让吴允棠在书房里搭了张木榻,凑合着对付。一日晚上,我朋友在梦中听见悠悠笛声,以为是吴允棠夜来寂寥,吹笛遣怀,到翌日天光,找吴允棠问了,才知并无此事。那姓吴的说,许是此处近水,夜里有花船经过,才借风捎来了丝竹之声。后来接连几天,夜里都隐有笛声,我朋友只是信了吴允棠的话,不以为意,果然,几日后笛声渐息,此事也被淡忘了。
那时距离乡试还有不到半年,一日老夫人又发了病,误食朱砂,险些殒命。我朋友为请大夫散尽所有积蓄,那吴允棠便劝道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二人现如今连赶考的盘缠都所剩无几,不如先专心生计,略过此届,再等下科。这若是叫我朋友一人停考,他或可答应,但要连累吴允棠,他如何肯依?于是拉着姓吴的四处钻研门路,上天下海地找法子凑路费。恰好,他们在城中遇到一位玉商,说是有一本万利的法子,便是向云南的玉商低价买来毛料,再找师傅切开,取其精华转售。那人说自己是赌石行家,当初凭此致富,现如今生意做大,正愁没有可靠的人合伙,瞧见我朋友十分有灵性,便邀他入伙,一同飞黄腾达。”
楚笑之嗤笑一声:“世上哪有一本万利的事情,这人信口雌黄,多半是个骗子。”
“我朋友原不是贪财的人,怎会轻信于人?可他一面记挂母亲的身体,一面又记挂着吴允棠的功名,实在是方寸大乱,毫无头绪。吴允棠见状,便说自己就是耽误几年也无甚关碍,这番话以退为进,反而成了悬崖边上那最后助推的一把。这么着,我朋友便一下栽了进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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