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卿四下呼唤,不见应声,踢开周围厢房,也是一片寂静。他大概没料到自己才走了一夜,竟会落得个人去楼空,当下一口闷气郁结在胸,颓坐在石阶上摇头叹息。
就连楚笑之也没想到事态炎凉如此,他正待说两句话劝慰,忽听身后响动,本能亮剑防备。发出声响的是个老者,原正蹑手蹑脚想穿过院子,骤见生人入内,手上又有家伙,一个慌张,肩上包袱便被吓落在地。
“王伯?”裴秀卿认出这是自家伙夫,最老实巴交的,不想也背着包袱准备弃主而去了,更是颓丧,“人都去哪儿了?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干的?难道又来一拨土匪?”
王伯双目一酸,随即泪眼婆娑:“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这、这都是江北大营干的好事!昨夜你走后,江北大营的人便到啦,他们在这里乱打一通,抓走了剩下的土匪就呼啦啦地去了。我们起初还当他们是去追你,但不知怎的,这群人半夜又杀了回来,一回来就又打又砸,拦也拦不住!杨大人要劝,竟被他们掀翻在地!那领头的兵大人说我们窝赃贼寇,还说、说杨大人谎报军情,连累他们无令出兵,犯了军法,要问杨大人的罪……对了,他们临走还抓走了阿青,这可真是冤枉啊!那楚什么的明明走了,他们是亲眼看见,亲自追去的,阿青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抓他?”
阿青是裴秀卿的贴身小厮,将他与杨云帆一同抓去,显然别有用心。裴秀卿眉头紧蹙,瞬间了然,当下神色冷峻:“还能为什么?带走阿青,就是多了一份供词,岂不更好坐实杨大人的罪名?”
楚笑之对这行人的行事作风再熟悉不过:“无令出兵是为了抢功,现在无功而返,就势必要找人顶罪了。哼,这班小人!”
裴秀卿愈想怒火愈炽,问王伯:“如今阿青和杨大人都被押在何处?”
“像是、像是押回了府台衙门。听他们说,明日总兵大人就要到了。”
裴秀卿冷笑:“好啊,总兵监审,三审画押,等有了供词证据,这罪名就可具本上奏了,这可真是下的一步好棋。”
“那可怎么办,阿青可是回不来了?”王伯急切。
裴秀卿略略思索,过去拾起地上包袱,递给王伯:“阿青我会想法子,王伯,既然事已至此,你留在这儿也是徒担凶险,趁着天色还早,快些走吧。”
王伯歉疚:“都怪我这老家伙没用,守不住公子的院子……“
“别这么说,过往三年,你做的饭顿顿可口,这就已经很对得住我了。”裴秀卿温言安慰,顺手拔下头上发簪,那是他身上仅有的财产,“院里估摸着也剩不下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这东西你且拿着,回乡路上找间当铺,兴许能换几两银子。”
王伯霎时动容,推拒一番,终是收下了簪子,千恩万谢,背上包袱蹒跚离去。裴秀卿目送他人影渐远,肩膀这才慢慢垮了下来,一转身,却撞上站在身后的楚笑之。
楚笑之蹙眉:“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你要送我,已经送到了。接下来的事,恐怕也管不着了吧。”
楚笑之一脸严肃:“江北大营虽不比神武营,但也是正经官军,驻守之地寻常人不得随意进出。你若打算硬闯,我劝你还是早点断了念头,不要妄想了。”
裴秀卿挑眉,展开一副广袖,朝楚笑之摊摊纤细白嫩的双手:“奇怪,我何时说过要动武?你瞧瞧我的样子,像是能举得起剑提得动剑的样子么?”
“那你方才说……”
裴秀卿打断他:“我自己的事,就不牢恩公费心了。既然此地凶险,也请您早些回吧,免得那些官爷去而复返,真撞上您老人家,可就坐实我通匪的罪名了。”说罢,转身入屋。
楚笑之略一迟疑,跟上。
“怎么,你这是要赖上我不成?”
楚笑之面色无波:“既是恩公,连一餐饭也不愿谢么?”
裴秀卿回头,惊讶:“你想吃我做的饭?”
“疾行昼夜,未进颗粒,如今江北大营的人就在镇中,要找家方便的酒楼恐怕也不太容易。”
“你这是怪我让你挨饿?可我也没让你跟过来呀……”话音未落,裴秀卿自家肚中也打起鼓来,他顿时脸红,不由让步,“算了算了,我的手艺可不敢与酒楼相比。不怕死的话,就跟我来吧。”
昨日经历那一番风卷残云,清觞阁中财物尽遭洗劫,就连那坛子他特意命人藏起来的桂花酿都被砸得一滴不剩。裴秀卿不死心地拎起破坛子瞧了又瞧,气得七窍生烟:“好,好好,酒也别喝了,人也是不会来了。横竖这贼老天要和我过不去,何必费这么大周章,早几年的时候就让我冻死在山里,那不是更一了百了?”
楚笑之不知他阴阳怪气地嘀咕什么,走过来边翻边瞧:“有什么能用的?”
裴秀卿揭开旁边的篮筐盖子:“就这几颗红薯,五只鸡蛋,再多也没有了。”
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生火造饭更是大姑娘出嫁头一遭。楚笑之在一旁见他砸碎了两个鸡蛋,打烂三个大碗,终于看不过眼接过了锅铲。一锅一铲被他舞得虎虎生风,端的有排山倒海之势,裴秀卿掸了掸衣袖,抱臂躲在上风处,倒像个看戏的,瞧得津津有味。
谁想那楚笑之排场十足,气势非凡,真论厨艺也是个三脚猫。等到一盘热腾腾的炒蛋上桌,脸上亦是黑乎乎的焦炭一般。二位“难兄难弟”相视一眼,不禁笑出声来。
裴秀卿夹起一片半黑不黄的炒蛋,嫌弃道:“我们这行靠的是曲艺风雅,不会做饭也就罢了,怎么你们做土匪的也如此娇气?你看看,这蛋里连盐都没放,啊呸,什么呀,还有蛋壳!”他本想一口把蛋吐了,转念一想这是仅剩的口粮,便小心吐出蛋壳,又勉强嚼嚼咽了下去。
楚笑之也不是没有脾气,闻言把碗向己处一拨:“在下并非土匪,不过临危起义,一切编制都依定规定法。军中自有伙头,当然用不着亲自动手。”
“哎呀呀,看来是我小瞧了人,让大将军给我做饭还真是委屈了您。”裴秀卿怕他将鸡蛋独吞,赶紧将碗又夺回自己地盘,趁对方不备夹起一大块,嚼也不嚼便匆忙下咽,吃的急了,烫得直吐舌头。
楚笑之见他狼吞虎咽,倒也不争了,反而将自己面前的红薯也掰了一半,放到裴秀卿万种:“慢慢来,没人抢。”
裴秀卿正拍着胸口咳得前仰后合,见到那分来的半个红薯,眉间便是一蹙。
刚刚烤好的红薯肉质金黄,热气腾腾,虽是上不得台面的粗食,此刻亦散着诱人的甜香。
楚笑之以为他到底噎着了,倒来碗清水递去:“喝水,无须着急。”
哪知裴秀卿并不接碗,双目怔怔地盯着半颗红薯,如同被人施法一般,僵如磐石。
“怎么了?”楚笑之见他脸色发青,要待起身帮忙。
裴秀卿忽地抬手,示意他不必,自己端起碗,仰面干下清水。宽大的袖口遮住了面庞,却掩不住微微颤抖的声调:“我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吃这东西的时候了……”
13.
大约每个人都有过这样一瞬,觉得人生已经没有出路,认为命运已到了谷底,发誓永远不要重复当下,无论如何都要向上挣扎。裴秀卿曾以为属于自己的那个时刻已经过去了,却不料在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才发现所有的自鸣得意风光无限像窗纸一样经不起任何考验,只消风雨一来,便统统输得片甲不留。
而不幸之中的万幸,也许是这样一个不堪回首过去的当下,面前尚有一个愿意倾听往事的人。
“刚入行的那年,我十八。青楼中女子年过十八便没了身价,何况我还是个相公。”他既被楚笑之识破身世,便破罐子破摔了,非但不讳言自己的身份,还有些破格的坦白,“这做相公的要是年纪大了,非但没有恩客眷顾,就连龟公小厮都要瞧你不起。说到底,妓院堂子都是看着银子论资排辈,我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怎么会不明白?既然如此,就只得另辟蹊径,找些其他法子抬抬身价。我娘生前琴笛双绝,但她盼我读书,从小不许我沾这些。那时我家传的玉笛又都当了,哪有练习的机会,因此最开头的一年,少不免受人白眼,多吞些委屈。”
他嘴上说是“白眼”,实情却比白眼更甚百倍。
同是男子,有人只须卖力气卖吆喝,他却要沦落到卖屁股。别说是读过书念过字的秀才,便是寻常白丁也受不了这般屈辱。彼时裴秀卿贱籍加身却忍辱负重,并非当真贪生怕死,而是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何会如此眼盲,为何同病相怜的人竟绝情至斯。若说当时他活着还有什么牵挂,那就是一定要找到吴允棠,当面揪着他的领子好好问问他,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第一相信的是他,就被害得如此下场。
“好在,老天爷给了我一个机会,秦淮最有名的乐师许玉郎巡游来此,听说要住上一年。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便去想尽办法讨好他,好容易才拜入门下。这许玉郎技艺超群,但脾气极坏,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他信任,修习数月,得了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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