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他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却连它真正的面目都看不穿。
他站起身,往外走,到了门边的时候停下,背对着袁老太太,嗓音低哑。
“奶奶,不要总把隐瞒当做一种理所应当的保护。你现在不说,将来也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片刻混浊的呼吸声后,毫无杂念的木鱼声再度响起来。
失望像一个无缘面见佛祖的红尘人一样,摇摇头离开了佛堂。
————
过了早膳,小井就溜进袁野的房间里,二人窃窃私语。
“少爷,我全城的金店都问过了,最近几个月买金子的人不多,更别说这么大的量,基本是没人了。对了,我甚至还去旧古董街溜了一圈,还去黑市也查过了,真没什么消息。”
袁野越听这颗心就越沉下去:“怎么,就一点儿可疑的人都没有么?”
“除非这人就是开金店的,否则真是没有了…”小井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册来,翻开给袁野看,“咱们整个贺州城,总共也就十来家金店,其中五家还是从另外五家拿货的,而这出货的五家里头,三家是从别城进货,两家是从贺州金矿淘金,我都给您记着,反正没一个人见过您给我那个款式的金钗,要么是他们中有人骗我,要么就是咱们查错了方向。”
袁野看了看那份名单,那里头的名字他基本都知道,是贺州城里的有钱富商,多少袁野都打过一点交道,都是贪小利的商人,不像是会做杀人之事的勇者。
是他识人不清,亦或是真的用错了心思?
“金店里的师傅和伙计呢?”
小井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背家谱一样,掰着手指将这几家店的店员身份都背出来。
“西街的孔二,跟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见血就晕,肯定不会是他。”
“灯笼巷子口的王师傅,八十多了,牙都只剩两颗了,现在力气活都干不动了,只能嘴巴上指点指点。”
“还有五福路的贾小贝,瓜六……这些人吧,痞是痞了点,但都是钻钱眼里的,要是说他们为了金子杀人,我信;拿金子去杀人,我可就不信了。”
每个人和细节,小井都查得很仔细,正因如此,袁野越听心就越发沉了下去。
“看来…都不是。”
小井打量了一下袁野的脸色,踌躇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少爷,您这次这么紧张这桩命案,可是与咱们府有关?”
袁野一抬眸,眼里的心事重重根本藏不住。
明日他就是准新郎官了,是宴会的主角,可是这件事情在他心头压着,叫他寝食难安,脸色也差了不少。他摸了摸小井的头发:“…连你也看出来了。”
小井安慰道:“少爷你别急,咱们慢慢来,总会找到的。”
袁野咬了咬指头:“一点线索都没有,难不成那金钗是凭空变出来的不成?”
“您还别说,指不定就是那凶手自己变出来的呢。”
没查到结果,小井也十分苦恼,跟着袁野的话也耍了耍嘴皮子。
这凶手,从都督案开始就手法惊艳,深藏不露,像是一把暗箭,着实难防。
可他毕竟不是鬼,只要是个人,就一定会有破绽的。
破绽…破绽……
袁野的下巴撑着在桌上深思了一会儿,突然眼皮一抬,陡然似想到了什么,猛地摇了一下小井。
“对哦,说不定真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啊?”小井觉得自家少爷怕是要魔怔了,赶紧摆摆手,“少爷,你疯了吧…我就是瞎说说的…要真是变出来的,那岂不是鬼了…”
“不是变!”袁野也懒得同他多解释,赶紧吩咐他,“你现在马上去查一查贺州城的几个金矿都是归谁管的?最近都有谁经手?”
稀里糊涂被推出门的小井真是叫苦不迭,满贺州城的警探都是吃白饭的么,好好的案子不查,倒是自家的少爷忙前忙后的。
唠叨归唠叨,他还是麻溜地听袁野的话,披着晨露出门而去了。
这一出去,就是一整日加一整夜。
直到袁府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囍字楹门,直到贺州城奔走相告,人人津津乐道的婚事终于来临。
五月初五,端阳,宜纳财、冠笄、嫁娶、开市恩赦,忌杀生、安葬、入殓。
第78章
阴历五月俗称毒月。很多人听至此,一笑而过,说是迷信。
然而这一日,家家门前刺五毒,尝雄黄酒,点朱砂。
当贺州城从沉睡中开始热闹起来之后,一串喜庆的鞭炮声吵醒所有昏沉的意志,数辆福特车从袁家出来,驶往顾家而去。
车上贴着囍字,挂着花束,排头一辆还时不时往外撒钱撒糖,小孩子看了都要追着跑,笑着一路唱过去。
鞭炮的残骸如铺就红色花瓣一般,从袁家到顾家,整整三条街,厚厚的一层,传言是买光了周围四城的爆竹。
澎运商会的千金的订婚礼,自然不能与旁人相同,所以码头上十几艘商船燃放烟花,场面蔚为壮观。
就连拄着拐杖,听不大清楚的老人家也被这热闹惊动,颤颤巍巍走到门口,问是谁家的婚宴如此热闹?待到旁人回答不过是个定亲礼,不由得啧啧舌,被这阔气吓了回去。
京城请来的程、梅、尚派三家的戏班子,两广高价请来的舞龙舞狮队,头班的火车赶来的西洋戏法师傅以及名家酒楼里的掌勺师傅,游走江湖的川剧变脸大师,每一个以金计价的手艺人都被军统府搜刮了来。
军统府里三个院子,每个院子都摆着戏台子,此起彼伏不同的戏,热闹非凡。
有人说,能得军统府这场订婚宴一张请帖,大半辈子都算开了眼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梅派台柱子一张口,一段《贵妃醉酒》便赢得一片叫好,甚至不少戏迷趴在墙上只为听上一句便心满意足。
若是换了以往,可没人敢做这种吃枪子的事儿,也就今日军统府大喜,故而戒备也就松了些。
许杭姗姗来迟之时,顾芳菲与袁野都已经敬了一轮的酒。
今日顾芳菲身着绛红色旗袍与黑色高跟鞋,头发盘得高高的,脖子上已然带着一条金打的九转梅花链子,一看就是准婆婆给儿媳妇的见面礼。
她一听闻许杭进门,端着酒杯就笑盈盈走上来,脸上还带着点酒气熏出来的微微红晕:“许先生来迟了,可得自罚一杯。”
袁野一看到许杭,也是连忙招呼:“你可算来了,快、快坐。”
许杭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今日你们最大,叫我喝酒自然不敢不应,只是今日药堂还有几个病人离不得我,不能久坐,我备了一点薄礼当是赔罪了。”
在他身后,已经有家丁将一个红木的箱子抬进来,打开一看,一个金光熠熠,夹杂着宝蓝泰紫的凤冠夺了所有人的眼球。
“哎呀,这个真是个宝贝啊!”
“许大夫真是大手笔啊……”
“那可是真金子吧……啧啧……”
宴席中原本没有人注意到许杭的来临,可是凤冠一出,顿时就成为了焦点。
顾芳菲虽然见过大世面,可也被这凤冠惊了一下,脸上满满的惊喜:“这……这实在是贵重至极了!”
“不是最好的,也不敢拿出来的。”许杭见她喜欢,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主厅里本在同亲家公亲家母喝酒的袁森也背着手从里头走出来,但没走出门沿,只是倚着门眯着眼摇摇一看,嘴里还嚼着几颗花生。
正好这一眼和许杭打了个正面,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略有些奇怪的意味。
满座宾客自然不知,先前轰轰烈烈的剿匪大战便是在这二人之间发生的故事。
袁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许杭,只当他是段烨霖养的个兔子,不过他也觉着这许杭是个人物,竟还敢登门来,毫无惧色。
不知为何,就这么一眼,他便觉得像是被许杭那双清冽的眼神钉了一下,后背微微有些发麻。
“真是碍眼……”袁森皱皱眉,背手转身而去,又回厅堂与旁人饮酒。
许杭收回了目光,对袁野说道:“礼已经送到了,那我便先回去了。”
“这就走了?”
“恕我失礼,只是药堂里实在紧急。”许杭赔罪般作揖,便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离开了军统府。
袁野见他踏出军统府的那一刻,不知为何,竟陡然有些放心。
他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然而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一点点的阴暗。自都督的命案之后,他对许杭一直处于将信将疑之中,作为朋友,他不愿意将他作为怀疑之人;作为家中独子,他又不得不为家人的安全着想。
因此,在真相大白之前,只要许杭离得军统府远远的,一切就相安无事。
宾客们起哄起来,袁野被自己的朋友推搡着又进入了酒席之中。
这场订婚宴便是一出奢靡至极、极尽酒肉的狂欢。
喝到黄昏日落的时候,众人已经是醉眼迷离,相互对视都是对影成三人,甚至不知与自己勾肩搭背的人是谁,杯子一碰就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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