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下可是南边北边都走过了,不像我们,金陵附近还没逛完。”杨寻问道,“如何?雁北一年,有何感触?”
“也就是——”许观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雁北的水果特别甜。”
“在金陵听说你都快飞升成仙了,小公爷要变成小神仙了。”
两人笑着开他的玩笑:“小神仙。”
他们既这么说,许观尘便摆足了小公爷的架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悠悠开口:“本座在呢。”
杨寻、何镇都抬眼往他身后瞧,许观尘放下茶盏,摸了摸鼻尖,也缓缓地扭头去看。
青玉冠子,云纹狐裘。
贵气十足的七殿下萧启拢着双手,站在他身后,笑着唤了一声:“小神仙?”
小神仙连忙起身,作揖道:“殿下。”
他不及弯腰,萧启就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扶起来,仍旧笑着问了一声:“回来了?”
许观尘点点头:“回来了。”
再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杨、何二人请了辞,萧启带着许观尘在园子里闲逛。
萧启不问他在雁北过得如何,似是闲话道:“今年冬天冷,你种的那株花,前几日被冷风吹了一夜,再移进暖房,竟已来不及了。”
许观尘脚步一顿,摇头道:“无碍。”
又过了一会儿,萧启放低了声音,道:“这个冬日格外冷,只怕父皇……”
许观尘忙道:“殿下慎言。”
“好。”萧启停了停,道,“今晨五哥进宫向父皇请旨,他要在城门前等你,我帮你争了许久,到底还是争不过他。”
许观尘不大在乎这个,还是摇了摇头:“无妨。”
“他同你……很好么?”
“没有,不好。”他方才还狠狠地抽了萧贽一下,照脸抽的。
“你还是住在他府上?”
“是。”
萧启抿了抿唇:“父皇对五哥有愧,又因着裴大将军的缘故,这一年来,五哥在朝中得势不少。若非他残了腿,只怕是……”
许观尘伸出的手一顿,隔着衣袖按住了萧启的手:“殿下多虑了。”
“萧贽他对你……”
“殿下?”
“他在父皇眼前颇为得势,本王暂且不好……因为这种事与他对上,还是要委屈你先在他府上待一阵儿。”
许观尘点头称是。
萧启又轻声道:“本王听闻,裴将军也时常在他府上出入,你若是有心,多帮本王留意留意。”
许观尘一扬拂尘,仍旧点头应了。
萧启也知他心中不大舒坦,拍了拍他的肩:“怎么?”
“我不想同五殿下……”许观尘挠头,想起方才他与萧贽闹的那一遭,低声咕哝道,“他简直是……”
萧启也不做它说,只道:“待父皇身子好些了,就会见你,定国公府原本就掌朝中大半兵马,你把那大半兵马拿到手里,本王与裴将军才能斗上一斗。”
萧启半叹着唤他:“阿尘?”
许观尘转身,朝他作揖:“臣明白。”
“你明白就好。”萧启握住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在外边逛得久了,他二人的手都是冰凉凉的,“我暂且摸不清楚五哥对你是什么意思,你若是愿意,或许可以……”
许观尘面色一变,抓紧了手里拂尘,接话道:“五殿下恨我。”
“何出此言?”
“一年前殿下遇刺,我为殿下向五殿下求药,已然把五殿下得罪了。”许观尘抽了抽鼻子,“传言都是假的。那时候从行宫到金陵,我在傍晚时分到了金陵,第二日出的宁王府。一个晚上,没有别的事情。那时金陵私下盛传,五殿下手里有解药,自然也有毒药,五殿下便问我信不信他,我答不出,他恼了,拽着我的衣领教训了我一顿,所以我出来时,衣裳头发都散了。那时的传言都是假的,五殿下其实是恨我的。”
萧启面色变了变,点头道:“本王知道了。”
“方才殿下去宁王府,五殿下让人传出去的话,说我在……我在……”许观尘说不出萧贽随口胡诌的孟浪话,“也是假的,我不过是给五殿下念经罢了,念过了……也就出来了。”
“好了好了,本王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心。”萧启抓着他的手一松,“近来情势复杂,此后若非必要,你还是不要过来了。”
萧启想了想,最后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五哥那儿去罢,再不回去,他要起疑了。”
第5章滚于雁北
许观尘与萧启,既是自小交心的朋友,许观尘自诩还算了解他。
近来朝中变动颇大,他心中不安,许观尘也能理解。
把雁北的部署全盘与萧启讲了,带来的心腹手下在什么地方,依什么行事,也全都与他说了。
最后他把自己随身带的一串念珠留给萧启,认得许观尘的人,大都认得这串念珠。
出来时,日头方才稍稍偏西。
留在门房处吃点心的飞扬见他出来,一手端着一碟点心跳到他面前:“吃。”
那门房也起身朝他躬身行礼:“小公爷,这就要回去了?”
许观尘捻起一颗雪花梅,却给飞扬吃了,朝门房笑了笑,道:“殿下诸事繁忙,我不打搅,先回去了。”
他将飞扬手里的两碟点心还给门房,又教飞扬说了一句“多谢”,自偏门走了。
门房送他下了台阶,连道“慢走”。
许观尘回头,朝他摆了摆手。门房再一拱手,便也从偏门回去了。
飞扬问他:“去哪儿?”
“去……”许观尘抬眼看天色,“回家。”
他这一年都待在雁北,金陵于他,多少有些生疏了。
循着一年前的记忆,许观尘去了一趟香火铺子,又去打了一葫芦的酒,割了一刀的肉。
他修道,不喝酒,很少吃肉,酒肉是祭祖用的。
定国公府尚在修葺中,也不知道是朝里哪位非要上疏修他家。
冬日里落了雪,不好动工。他此时过去,也没有工匠在,只有拆下来的横七竖八的木料。
小祠堂里,许观尘用井水清洗酒杯与盘碟。
井水冰凉,飞扬用一根手指试了试水温,很快就收回手,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感觉不到冷似的弄水。
许观尘将洗干净的杯盘碗碟在案台上摆好。
飞扬小尾巴似的跟着他,许观尘抿着唇笑:“出去玩儿吧,北边有梅花林子,东边有池塘,小心别掉进去了。”
祠堂确实是无趣,排列整齐的牌位,案台明烛,酒肉祭品,庄重肃穆,就连垂下来的帷帐,也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飞扬得了允准,点着脚尖便跑走了。
许观尘燃上三支香,平举在身前,跪在草蒲团上拜了三拜,告知定国公府诸位先人:“不肖子孙回来了。”
敬过香,他再叩过三个响头,就跪在蒲团上发了一会儿呆,后来觉着跪着不舒坦,干脆就盘腿坐在地上,靠在案台高脚边。
不肖子孙许观尘有些累了,他想歇一歇。
他们定国公府的祖先,总还没有那么不通情达理。
许观尘靠在案脚边,瞥了一眼。
这祠堂里,最新的牌位是许观尘的阿爷,四年前去的。
去时年纪最小的,是许观尘的兄长许问。十年前许问死在西陵时,才满十八岁。随着许问一同去的,还有许观尘的父兄叔伯,那一年定国公府接连办了六门丧。
与西陵的战事不利,后来全靠萧贽的舅舅裴将军力挽狂澜。
他与萧贽,或许就像是阴阳两极。
许小公子身披麻衣,跪在定国公府门前揉眼睛时,萧五皇子才从冷宫里被请出来,随他的舅舅,骑着高头大马,漫步行过长街。
靠在案台边的许观尘忽然往后一仰,落了空,险些撞翻一行排位。
许观尘一惊,伸手抓了一把什么,才稳住身形。坐稳之后抹了把脸,才知道方才走了好一会儿的神。
案台晃了一下,两支蜡烛险些摔下来烫了他的手,案上酒杯倒了一个。许观尘买的是素酒,也有十足的酒香,顺着桌案淌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他把酒杯扶起来,忽然有什么东西隔着衣裳皮肉挠他的心,修道多年的一颗道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叩了好几下。
买来的一葫芦素酒才倒了三杯,还有一大半。
他拿起葫芦掂了掂,又捧着闻了两下,好像是有点香。
其实他不喝酒,不单是因为修道。
主要是小的时候喝多了。
定国公府办六门丧的那年,他阿爷老定国公一时间想不开,在酒里下了药,预备把自己和小孙儿许观尘一起药死。
许观尘年少早慧,察觉出不对,暗中把酒水换过,陪着老定国公喝了一通。
他喝多了,趴在门槛上哭。老定国公揉揉他的脑袋,跟他说“对不起”。
这年的年节一过,老定国公就请旨,带他去青州修道。
或许是那时候喝伤了,许观尘一沾酒就红眼睛,哭得稀里哗啦的。
隔了十年,许观尘鬼使神差地再次捧起酒葫芦。
飞扬在外边摘花捉鱼,玩得高兴。许观尘抱着酒葫芦发呆,也忘了时辰。
直到稍晚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仰头灌了自己一口素酒——
难喝。
染布房里染颜色似的,许观尘的眼睛很快就红了,他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在祠堂里,列祖列宗面前,一口酒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起身,鼓着腮帮子推门出去。
门外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大变了模样——
萧贽在外边,而飞扬在门外守着,不让他进去,正是僵持时候。
“这个人……”飞扬原本要告状,转头看见许观尘的模样,很快就忘了要告状这回事,朗声道,“仓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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