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马车里打了一会儿坐,飞扬就回来了。
许观尘舒了口气:“送回去了?”
飞扬点头:“嗯。”
许观尘再问:“放哪儿了?”
飞扬认真道:“院子。”
“嗯?你撒在院子里了?”
许观尘扶额,蔫蔫地靠在马车的小窗边,忽然有些头疼。
近三个月的路程,冬月的某个傍晚,许观尘一行人抵达最后一个驿馆。
过了这个驿馆,再往南边走上半天,便是金陵。
护送的骑兵对各自的马都格外重视,喂水添草,能亲自动手就一定要亲自动手,许观尘便让他们去了,自个儿去驿馆上下打点。
大约是堂里正烤着火,驿馆关着门。
许观尘还没靠近,就听见里边传来说笑声。
“裴将军这回猎的几只雪狐,足够给五殿下做件大氅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淡淡道:“殿下不爱穿白。”
裴将军。
五殿下的亲舅舅裴将军。
与他闹翻了的五殿下的亲舅舅裴将军。
许观尘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白衣白鞋白拂尘,转身去拿临走时钟遥给他准备的流星锤。
锤子沉甸甸的,好让他安心,也为了防身,这样保险。
所以许观尘抱着一个流星锤推开了驿站的门,活像是个打劫的。
堂中摆席,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许观尘也知道,自己这一开门,一准叫冷风都灌进去,所以他的动作很快,很快溜进去,很快把门关上,很快给裴将军行礼。
“见过裴将军。”
四寂无声,裴将军迟迟不让他起身,旁的人也不说话,最难熬的是许观尘,他手里还抱着个死沉死沉的锤子。
堂中炭盆子太热,热得他后背直冒汗。
许观尘壮着胆子抬眼去看,也就这么一眼,惊得他手里的锤子都掉了,险些砸了脚。
原来裴将军那句“殿下不爱穿白”,不是随口说的,他是替五殿下说话。
五殿下尊名萧贽,正中那位脸色阴得能挤出水的尊驾是也。
萧贽随手抄起茶盏,掷在他脚边。许观尘站着没动,青瓷的茶盏碎成千儿八百片,温热的茶水溅上他的衣摆。
只丢了个茶盏,再没砸其他东西,萧贽摇着木轮椅走了。
许观尘面色不改,俯身作揖:“恭送殿下。”
一场猝不及防的久别初见。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再次见面,驿馆给许观尘安排屋子之后,许观尘就再没踏出房门。
他要了个木盆,又要了点热水,蹲在地上洗衣裳。
衣摆沾了茶渍,不容易洗去,他搓了很久,最后把衣裳往盆里一摔,坐在地上不肯动了。
萧贽。
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地念。
这时飞扬洗漱完了,推门进来,在他身边蹲下,帮他搓衣摆。
许观尘拍拍他的脑袋,说了一声谢谢,起身去铺床。
驿馆的被褥都不厚,许观尘翻出他们从雁北带来的厚衣裳,给飞扬铺好了床,自个儿到另一张小榻上打坐。
道士的每日功课。
许观尘再次睁开双眼时,飞扬已经把衣裳晾在炭盆边,吹了灯,爬上榻去睡了。
他把拂尘随手一丢,盖上被子也要睡觉。
只是一闭眼,看见的就是萧贽。
他怕萧贽晚上派人来杀他。
实在是睡不着,他掀被起身,摸黑下了地,轻手轻脚地把钟遥给自己预备的锤子、宝剑还有铁链全都搬出来,一件一件摆在榻边。
重新盖上被子睡觉,这回安心许多,他很快就睡着了,最后的印象就只有窗外雪光映着泠泠月光,透过窗纸的清冷颜色。
修道之人心静神明,常年无梦,这一晚许观尘却做了个梦。
不知道是谁,抱着他的腰,压着他的双脚,不要他乱动。最后挤上他的小榻,蹭他的鬓角,把他闷得浑身都是汗。
这个梦实在是不像梦,他勉强伸手摸了摸榻边,把那人摸了个遍,锤子、宝剑和铁链,却一个也没摸到。
急得快要哭了的时候,那人吻了吻他的眼角,一阵烟似的,飘不见了。
许观尘猛地睁开双眼,转眼一看,榻前武器没有挪开分毫,就在他伸手可以摸见的地方。
浑身还都冒汗,是房里的炭盆子烧得太旺了。
他爬下床,洗了把脸,打开窗子看了一眼。
此时天光大亮,打猎的队伍整肃完毕,要回去了。中间一驾马车是萧贽的,他母家舅舅裴将军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另有副将与士兵,都在后边跟着。
许观尘合上窗扇,拿了拂尘,重新爬上小榻打坐。
他在心里念叨,女人都是老虎,男人也是老虎。
这话是佛教中人说的。但是许观尘又想,大家都是出家人,互相借鉴一下也没什么。
第3章蟒袍鹤羽
为了不再碰上萧贽,许观尘特意在驿馆留了一日才动身。
清晨下了小雪,车轮碾过,马蹄踏过,发出细微的声响。
将到的时候,飞扬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有人。”
那时许观尘正打坐,悠悠道:“金陵城就是这样的,不像雁北,一年也不见一个生人。”
飞扬咬着字眼道:“等你。”
他的意思是,有人在等他。
许观尘一面凑过去看,一面道:“让我看看,肯定是我温良恭俭的七殿下……”
玄色蟒袍,玉带金冠。
不是温良的七殿下,是阴鸷的五殿下。
裴大将军领着人把北城门都隔开,萧贽坐在木轮椅上,一抬眼,便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许观尘放下帘子,转头问飞扬:“我的流星锤还在吗?”
飞扬把锤子从马车的座位下边拖出来:“这里。”
马车在城门前停下,玩笑话就此打住。许观尘正经了神色,从从容容地落了地,一扬拂尘,衣袖鹤羽似的上下一翻,向萧贽作揖:“五殿下。”
萧贽也不喊“平身”,转身去看身后跟着的宫人。
那宫人很快反应过来,双手捧出锦匣中的帛书,端起了十足的架子:“小公爷,接旨……”
不等那宫人把话说完,也不等许观尘在雪地上跪好,萧贽拿过那帛书,打开看了一眼,直接交到许观尘手里。
“天冷。”萧贽冷冷道,“本王不想在雪地里待了,这样快些。”
要不怎么说五殿下脾气古怪?
皇帝还病着,他就敢跟将军舅舅跑去冬猎,圣旨他也敢这样随便地拿出去。今早分明是他自个儿进宫请旨,说要在城门前见见许观尘,这会儿又嫌弃天冷了。
许观尘双手捧着帛书,只听萧贽又道:“国公府拆得差不多了,陛下让你仍旧住在本王府上。”
想想也知道,要修府邸,怎么会把工期放在冬日?这分明就是寻了个不大好的由头。
许观尘心中咯噔一声响,只怕萧贽是要把他放在眼底下,才好揉圆搓扁。
萧贽不等他答复,稍一抬手,他舅舅裴大将军就带着人靠近,把许观尘从雁北带来的人全都换下,就连马车车夫也换成了萧贽的人。
萧贽摇着轮椅,靠近马车,淡淡道:“这小道士本王接走了,你们回雁北复命去罢。”
许观尘带来的人不多,都是心腹,见萧贽这副霸道姿态,手都按在了佩刀刀柄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再怎么也不能在城门口就打起来。许观尘在心底念了两句经,心想着萧贽要把他放在眼底下磋磨,那就随他去罢,见招拆招便是。
他执着拂尘的手一摆,把人都遣下去,为求稳妥,还让他们把飞扬也暂时带下去了。
他一个人应付萧贽就好。
那头儿萧贽的两个亲卫,已把萧贽连同他的木轮椅一起,抬上了马车。
其中一个亲卫再将马车帘子掀开,唤了一声小公爷。
许观尘脚步一顿,梗着脖子上车去了。
不敢冒犯殿下尊驾,他坐定之后,只垂着眸,专心地看自己手上的拂尘。
才看了一会儿,许观尘就觉得不太对——萧贽好像也正盯着什么东西瞧。
他悄悄抬了眼,顺着萧贽的目光去看,他是在看自己——脚边的流星锤。方才他在马车里问起飞扬,飞扬就把它拖出来了。
哎呀,一不小心就暴露了想谋害殿下的小心思。
许观尘暗中挪了挪脚,想要用脚把武器勾回来。
“今早在宫中,向陛下请旨要来接你。”萧贽道,“你那七殿下就在宫中侍疾,他明知你我不和,竟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这么把你推出来了。”
七殿下同许观尘,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的朋友。
许观尘一面悄悄用脚去够放在地上的流星锤,一面规规矩矩地答话:“殿下的心思,臣不敢私下揣度。”
脚尖才碰上锤子,耳边又传来萧贽的声音:“雁北一年,你还念经吗?”
许观尘很是规矩地答话:“臣乃修道之人,早晚功课,不敢懈怠。”
这个回答,萧贽或许不大满意,他问的其实是:“雁北一年,你还给别人念经吗?”
许观尘转头看他,只看了一眼,心中斟酌着字句,轻声问道:“殿下晚间,还听人念经么?”
他从前在萧贽府上待过三年。萧贽的皇帝父亲和将军舅舅,要他帮着萧贽修养心性。
初见时,许观尘就同他说了,他修道,但也不全信鬼神,就是为了有事可做。所幸萧贽不喜欢道士的玩意儿,常把他丢在一边,许观尘也乐得清闲。
只有一点,萧贽晚间睡前,要听许观尘念经。
从夏日的竹床,到冬日的暖帐,一连念了三年,竟也有人说,五殿下的性子好了不少。
许观尘却不觉得,每每有人这么说,他都在心里反驳,这人还是阴恻恻的,简直白费了他三年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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