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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命大臣自顾不暇 (岩城太瘦)


此时,白费了他三年工夫的人道:“念。”
许观尘揣度着他的意思,试探着念了一句:“‘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萧贽没有说话,撑着脑袋,半眯着眼,竟有些困倦的意思。
许观尘没有猜错,放轻了声音,把一篇经文念完。
一篇经念完,许观尘捧起茶碗润了润嗓子,马车正好停下。
萧贽全没有要睁眼的意思,许观尘不敢叫他,他外边那些亲卫更不敢叫他。马车夫急中生智,轻轻一扬马鞭,马蹄哒哒,马车辚辚,继续往前走去。
这是要绕着金陵城走一圈儿的架势。
许观尘放下茶碗看他。萧贽睡着之后,眉眼都舒展开来,不似醒时那样阴沉——
“再念。”
原来没睡。
许观尘偏过头,继续给他念经。
其实听了这么多回,萧贽自个儿也该会背几篇了。
马车绕着金陵城走了两圈,最后在宁王府前停下。
萧贽十五岁封王开府,封号为宁,是几个皇子中最早的一个。
下了马车,萧贽再不理他,差人推着轮椅便去了,却有年老的内侍向许观尘走来。
许观尘认得他。萧贽封王的时候,陛下不放心自己这个暴戾的五皇子,特意把身边稳重的内侍拨给他。旁的人都称他一声成公公,许观尘在这儿三年,成公公对他也颇为照顾。
“小公爷。”成公公笑着行礼,“回来啦?”
许观尘从没想过,他来萧贽府上,也能用“回来”二字。
他干笑了两声,成公公领着他从另一边的廊子走,闲话道:“小公爷还住原来的院子,只是里边陈设都旧了,所以换了新的。”
许观尘看破不说破,仍旧温温和和地笑。不是他房里的陈设旧了,是一年前,萧贽把他房里东西都砸了。其实,萧贽就是把院子烧了,也不奇怪。
成公公又道:“小公爷修道,宫中暖房养出来的香草,今早新折的,已经放在房里了。殿下闲时得了念珠,还有卦书,一些小玩意儿,也都放在房里。”
许观尘大大方方道:“那我改日去向他道谢。”
入了院子,王府里的仆役把许观尘带来的两个大木箱子搬进来,最后一个人,抱着他的流星锤。
许观尘面子上挂不住,拖着锤子躲进房里,成公公捧着热水热茶进来,垂首低眉,也装作看不见。
人都走后,许观尘以热水净面,重新理好头发,换上一身干净衣裳,预备出门。
成公公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忙问道:“小公爷去找殿下?”
许观尘一滞,成公公恐怕误会了,他是要去找殿下,但不是五殿下。
他解释道:“我在金陵还有两三故友,今日自雁北归来,想去见见他们。”
成公公点头,转身就去通风报信——
终于在许观尘要出府门时拦住他:“小公爷,殿下喊您去念经。”
许观尘握紧拂尘柄,磨了磨后牙,转身回府。
他推门进去时,内室里帷帐微垂,萧贽背对着他侧躺在榻上,一手为枕,一手拿着书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看。
萧贽喊他:“过来。”
就像那三年里给他念经,许观尘放缓脚步,把软垫拖到榻边,盘腿坐下。
萧贽把手里书卷甩给他:“念。”
许观尘捧起书卷,就从他丢过来的那一页开始念。
还没念两句,外边就有人轻轻叩门提醒:“殿下,裴将军还在堂中等着。”
许观尘暗喜,却听萧贽淡淡道:“不见,请舅舅先回去。”
面上笑意一凝,许观尘低头,继续念经。
再念了两句,外边又有人通报:“殿下,七殿下在门前下了马,已到廊前了,要见小公爷。”
七殿下萧启,与定国公府许观尘同岁,幼时两人才气齐名金陵,直到如今,也是至交好友。
方才许观尘要出门,也是要去寻他。
他二人,倒是互相挂念着对方。
萧贽面色一沉,道:“不见。”
外边人应了声“是”。
只听萧贽又道:“告诉他,许观尘在本王榻上,一时半会儿也见不着,叫他下午——明日下午再来。”


第4章云纹狐裘

胡言乱语。
许观尘恨自己没把流星锤带来,砸晕萧贽,或者砸晕他自己,总得砸晕一个。
他气得磨后槽牙,萧贽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你同他又不是离散鸳鸯,急着要见?”
萧贽从前在冷宫就知道,定国公府的许小公子牙尖嘴利,学堂里把何祭酒堵得面红耳赤,宫宴上把探花郎说得直冒冷汗。
年少的许观尘才思敏捷,飞扬跋扈,从前与七殿下萧启对的联句,还在民间宫禁流传,更有江南乐坊谱了曲,画舫莲舟里,每日每夜都唱。
他们行令对句时,萧五皇子正蹲在冷宫的某个角落同蘑菇说话。许小公子新题的梅花诗从宫巷这边,传到宫巷那边,也隐约传到萧贽耳中。
而这时,许观尘飞快回道:“臣与七殿下是自小的交情,同殿下们的兄弟手足之情相似。忠孝悌义,古来譬喻香草美人,不是鸳鸯,胜似鸳鸯。”
萧贽猛然掀被坐起,把着他的手腕,把他拽过来,按在身下。
许观尘一时口快,忘了这人脾气不好,不知话里哪个字又惹他不舒坦了。
萧贽阴恻恻的,盯着他的眼睛,制着双脚,还蹭了蹭鬓角,作势欲吻——许观尘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想起驿馆里缠了他一晚上的梦魇。
那天晚上摸不见预备下的武器,但是这回,许观尘抓住了放在榻边的拂尘。
他一扬手,用拂尘柄狠狠地抽了一下萧贽的脸。
那拂尘柄是上好的檀木做的,又硬又韧,抽在脸上“啪”的一声脆响,萧贽被打中的半边脸,很快就显出一道红印。
看着就疼,许观尘定了定心神,道:“你恨我便恨我,何必这样折辱我?”
趁着萧贽发怔,许观尘推开他,起身就跑。
一直跑出檐下花廊,许观尘才想起来,萧贽得坐轮椅,他追不上来。
他躲在墙角,默念两句《清静经》,正了正衣襟,预备出去一趟。
仍旧是跑着出去,想着能追上没走出多远的七殿下萧启。
没有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七殿下,反倒看见了萧贽舅舅裴大将军——正和飞扬过招。
他二人过招,就是裴将军带来的人都离得远远的,许观尘不得近前,更别说是劝架。
他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儿,往两人之间一丢,朗声道:“看我的天上地下、天崩地裂、天昏地暗——暗器。”
裴大将军与飞扬迅速分开,同时转头去看那枚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暗器。
裴将军一拂衣袖,将小石子扫落在地,转头去看许观尘。
许观尘朝飞扬招了招手:“飞扬,来的时候怎么同你说的?”
飞扬自知理亏,瘪了瘪嘴,闷闷道:“没有允许,不许出手。”
许观尘拍拍他的脑袋,再向裴大将军作揖:“裴将军,多有得罪。”
“无妨。”裴将军一摆手,却转眼看向飞扬,调笑道,“肥羊?功夫挺差。”
飞扬一听这话就要蹦起来,许观尘死死按住躁动的“肥羊”,笑着朝裴将军解释道:“他是武痴。”
裴将军再喊了两声“肥羊”,朝他们抱了抱拳,跨上马就走。
飞扬一脸不甘,许观尘再揉揉他的脑袋,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儿,朝他挑了挑眉。
天上地下、天崩地裂、天昏地暗——暗器。
飞扬接过小石子,恨恨地朝裴将军的背影丢,小石子打在便衣软甲上,轻轻一声响。
赖只赖他笑话了飞扬的名字,还嘲笑了他向来自豪的武功。
许观尘再捡了两块小石头塞给他,低声教他:“砸马屁股。”
待裴将军的马匹躁动地晃悠着步子拐过了长街,许观尘带着飞扬往另一边走了。
许观尘问他:“怎么跟来了?”
飞扬小孩子心性,才发生过的事情很快就忘了,笑着答道:“走来的。”
许观尘换了句话问他:“不是让他们看着你了么?”
“他们……”飞扬道,“功夫挺差。”
这是方才裴将军说他的话,他现学现用了。
许观尘扶额:“好嘛。”
又走了一阵,飞扬问他:“去哪儿?”
“去七殿下……”许观尘想了想,把话换成小孩子听得懂的话,“去我的一个好朋友家里。”
飞扬把他的话重复一遍:“好朋友。”
“就是一起长大,一起念书的好朋友。”
飞扬皱起眉头,拉长声音质疑道:“念——书——”
此时已到七殿下的建王府门前,许观尘憋着笑,跳上台阶叩门:“定国公府许观尘,求见殿下,劳烦通报一声。”
那门房还认得他,道:“小公爷,恐怕不巧,我们殿下去五殿下府上寻你去了。”
“我知道,殿下没回来?”
“若是没见着,殿下只怕是进宫去了。”
“这般。”
门房忙道:“不过杨、何二位公子都在咱们府上,也是来等殿下的,小公爷入府略坐一坐罢。”
许观尘领着飞扬进了门。今年的冬日格外冷,金陵城大小河湖都结了薄冰,门房口中的杨、何二位公子都在湖心的亭下赏雪。
许观尘、七殿下萧启,还有杨、何二位,都是何祭酒的学生,小时一起念书的同窗。
杨公子名唤杨寻,恩宁侯府的公子,去年科考的探花郎,如今在吏部任职;何公子名何镇,就是老师何祭酒的孙儿,现下在兵部做事。
二人远远的见他来了,都站起来朝他挥手,拿软垫给他铺位置,沏热茶摆糕点,伺候得好不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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