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自己怎么会舍得让他将前世的痛苦重受一遍呢?如今,自己已经失去了乾宁帝的宠爱,一旦出宫,那便是像皇子中的废子一样,再没有朝臣会高看他一眼。可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疏长喻却还是要躲着自己。
他原本有更好的法子,利用乾宁帝对他母妃的旧情和宫妃们的内斗踏上太子之位。可就是为了疏长喻,他走了这条自毁前程、破而后立的弯路。
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要千方百计地离开自己。
景牧看着他,问道:“少傅,您走了之后,景牧怎么办呢?”
疏长喻听到这话,心中五味杂陈。他抿了抿唇,道:“殿下即将受封亲王,届时便不再需要少傅了。”
“可我的四书都尚未学完。”景牧说。
“……会有其他夫子的,殿下。”疏长喻道。
接着,他便见景牧垂下了眼睛,神情逐渐变得酸涩了起来。他半晌都未说话,慢慢将手稿放回了疏长喻的书箱里:“……是景牧有负少傅教导,让少傅失望了。”
疏长喻皱起了眉:“……殿下?”
“少傅多次提点,景牧却仍旧愚钝,触了父皇的逆鳞,导致被提前逐出宫,已然是个无用的皇子了。”景牧说。“少傅早些离开景牧,是理所应当的。景牧愚钝,少傅却年轻有为,景牧不应挡了少傅的去路。”
疏长喻的眉头愈皱愈紧,看向景牧。
景牧显然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嫌弃景牧已被明封暗贬的逐出宫,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了。
……怎么会呢。
疏长喻开口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如何说呢?难道说,我并非嫌弃你,而是对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想及时遏止,故而要和你保持距离?
这怎么说得出口。
疏长喻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景牧将那份手稿放回自己的书箱里,完完整整地合起盖子,递到自己手里,道:“少傅,您请回吧。”
“……殿下?”疏长喻皱眉。
“今日是景牧母妃的忌辰。”景牧说。“景牧今日无心读书,请少傅明日再来吧。”
疏长喻皱着眉接过了书箱。
景牧下了逐客令。这对他来说,原本应是件让他心里松了口气的好事。可疏长喻却不知怎么的,心里沉甸甸地不舒服。
他像是同自己怄气一般,行了礼,转身便走了。
他身后,景牧一直没出声,就这么看着他离开。
他心道,过了今日,少傅便别无选择了。
少傅你这条命,是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么……您怎么能随便地离开我呢。
——
每年的这天晚上,乾宁帝都会在栖荷宫住一晚,这是他定给自己的规矩。
作为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帝王,乾宁帝自己都觉得自己站得太高了,身侧的空冷是耐不住的。
他少时受最信任的那个兄长陷害,毁了身体的底子,差点丢了皇位。夺嫡之苦给他落下的病根不止是身体上的,更是留在了他的心里。
骨肉至亲尚不可信,更何况这些非亲非故、来自己手下取功名利禄的臣子后妃呢?
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心思过细,而乾宁帝的心思,那可是太细了。
心细带给他的成果是安全的,让他觉得自己稳坐这么多年皇帝,靠的就是这如发的细心。但是,心太细了也会觉得疲倦且寒冷,需得找个方式排遣出来。
于是,追思芸贵人便是他排遣的方式。
死人不会背叛他,他可以毫无保留地将真心与温情全部交付给他,还在英名之外,给自己顺带增添一个痴情多情的美名。
自然,这也得益于他少时与芸贵人的确有一段心心相印、举案齐眉的美好岁月,让他时时想起,还能觉得温暖如初。
故而这一日夜里,月朗星稀。他躺在栖荷宫正殿里的床榻上。此处一切摆设都是循着芸贵人在时的模样,当初二人吟诗作画、观花赏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乾宁帝躺在这儿,屏退了所有宫人,便觉得回到了旧日的岁月一般,终于可以心情平静地合眼安寝了。
就在他透过纱帐,看向窗外月色下的芍药花时,他看到了一个身影出现在院中。
那人走得极快,一瞬间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但就是这一瞬间,让乾宁帝判断出,这人是往栖荷宫东厢房里去的。
这么晚了,会是谁来这里?
乾宁帝心下不悦,此时也没什么睡意,便干脆披衣起身,踢上鞋子,跟着那道影子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自芸贵人死后,便改成了一个小佛堂,里面供着佛像和芸贵人的牌位。隔着窗子,他便见影影绰绰的烛火中,立着个身形修长的人。
乾宁帝从外推开了佛堂的房门。
接着,他便见到景牧穿着身黑色的长袍,外披了件墨蓝色大氅,手里捧着束艳红的杜鹃花,站在烛火中,抬头凝视着墙上挂着的那副芸贵人的画像。
红杜鹃,正是芸贵人最喜欢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要v啦~给小天使们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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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景牧听到门口的动静, 转过身看向这边。烛火中,乾宁帝看到他面色有些白, 眼眶也泛着红。
景牧在军营中时,习过几年武。远远的,他就听见了乾宁帝的脚步声, 知道这人上了钩。此时听到门响,他便作出了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诧异地看向乾宁帝那边,接着忙不迭将花握在一只手上, 空出另一只手来擦了擦眼睛,拭泪一般。
他匆匆跪下, 杜鹃花不小心散落了几朵下去。
“……父皇!”他低声唤道。
舞象之年的少年, 正是嗓音沙哑,变着声儿的时候。这般低低地一唤人,在这种一片静谧的环境中, 便听起来有些喑哑寂寥。
“你在此处作甚。”乾宁帝本就不想见到他,闻言皱眉道。
“……回父皇,今日是母妃的……”景牧说到这里, 顿住了声音, 道。“儿臣禁足期间私自出宫, 还请父皇责罚。”
乾宁帝皱着眉, 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那红得发艳的杜鹃吸引。
片刻,他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母妃喜欢杜鹃花?”
芸贵人的长相是分外清浅淡雅的,需得细细品味, 才如清茶般越品越妙。可就是这么一个淡得像烟一般的女子,居然最喜欢的是那火似的炽烈的杜鹃花。每逢春日里在鬓边别一朵,便登时显得人比花娇,所有的清雅都染上的妩媚。
“……听叶大人说的。”景牧低声道。“之前……儿臣与叶大人在宫中见过一面,儿臣便问大人母妃生前所喜之物。叶大人不答,让儿臣再出宫找他一次……这杜鹃花,便是从母亲闺房的院中中移出来的。”
乾宁帝闻言,眉头越皱越深:“你两次见叶清瑞,就是为了这事?”
“……是的。”景牧低声道。“儿臣第一年回宫……想送母亲些她喜欢的东西。却不想儿臣做事不利索,惹了父皇生气。”
乾宁帝自然不是因为他办事情不利落而猜忌他,但这话他是不会讲给景牧听的。
“那你们没有说别的?”乾宁帝不信道。
“说了。”景牧的神态颇为老实,抬起头来对乾宁帝说道。“第一次在宫中见叶大人时,大人就说了许多旁的话,叮嘱了儿臣好些话。”
乾宁帝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一时间在心头有些哭笑不得。
“他说了些什么?”乾宁帝问道。
“大人叮嘱儿臣要争气。”景牧接着说道。“说让儿臣日后定要成大事,他和儿臣的表兄弟们定会帮助儿臣的。又说大皇兄平庸,又没有母妃帮他,可儿臣不一样……”说到这,景牧接着说道。“可是,父皇,儿臣到现在都没读过几日书,定是要让叶大人失望的。”
乾宁帝越听他的话,神色便越不对劲。景牧看在眼里,就像没看见一般,自顾自地一直说。
待他说完话,乾宁帝的脸色已是黑成了一片。他早就知道叶清瑞不老实,却没想到这个人的不臣之心已经如此昭然若揭了。
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但是他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体已经熬不住几年的了。这些人这般打算,在他看来,就像盼着他死一般。
相反,在盛怒之中,他倒觉得景牧的坦诚颇为有趣。
“你可曾想过,叶清瑞同你所说的成大事,是成什么大事?”乾宁帝问道。
“景牧想,应当就是像大皇兄一样,替父皇做臣子吧。”景牧说道。“儿臣也想做父皇的臣子,替父皇做些事情。但儿臣四书都尚未学完,哪能和满朝科举入仕的大人们共事呢?”
“如何不能?”乾宁帝被他的话很好地取悦了,闻言脱口而出。
“父皇——?”景牧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乾宁帝这话说出口,便又觉得不妥了。但是身为天子,向来是启口无戏言的,一句话就当是一句话,不可言而无信。
他便将话题转去了别处:“这花,当真是你母妃闺房的?”
景牧闻言,便抬手将那捧杜鹃花递到了乾宁帝面前:“回父皇,都是母妃窗下的。”说着,他将目光转向了墙上那副芸贵人的画像上。“可惜儿臣并未见过母妃……母妃鬓边若戴上她窗前的杜鹃,定是美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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