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貂缩在枕边,白茸茸的尾巴偶尔扫到文祺的脸,有点痒。他侧了下身,逐渐清晰的视野里,肖谔的呼吸规律顺畅。
有多少个日夜,闭眼前的画面都是同一个人,文祺依赖着肖谔带给他的安全感,在每晚入睡前,给予自己一点微薄的力量。
过去发生的种种,开始在他梦里一一浮现,文祺没有告诉肖谔,他害怕睡觉,可只有在睡觉的时候,肖谔才会寸步不离的守在自己身边,那么近,伸手就能碰到。
文祺闭上眼睛,吐息缓慢均匀。
还是那个场景。黑洞洞的走廊,曲折幽暗,钻进鼻子里的药水味又浓又呛,瞳孔总是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身边有刺耳的金属声,戴着口罩的男男女女举着针管,胳膊上血管密集的地方被抹上一层冰凉。
痛感扎破神经,恐惧钻进肺腑,周围的每个人都形态狰狞,文祺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在燃烧,他弯折背脊,张着嘴,撕扯着白布单挣扎的吼叫。
画面跳转,换了间屋子,有人在窃窃私语:“不能带着R跑,他太脆弱了,病成这样没人管,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还是这个声音:“药厂东侧那间化学室全是易燃品,一点就炸,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被他拖累。”
“K说的对。”一个哑嗓儿接话,“我是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拉着这个拖油瓶,如果不是他,我们早都离开了。”
文祺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他太虚弱,太疲惫,瞳孔蒙灰,干涩的嘴唇微张,嗓子火辣辣的疼。眼角余光中,一道瘦长的身影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自然垂下,手里拿了颗腐烂的苹果,一下下往高处抛着。
“R和我们不一样。”他说,“我们是没人要的孤儿,活着还是死了,没有人会记得。”
“R在等人来接他回家。”那个身影纵身一跃,朝文祺的病床走来,距离近了,依然辨不清五官,“如果R能活下来,我们活着的意义也会不同。”
“他会记得我们。”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文祺像是落到了水里,浮浮沉沉,面前晃动着斑驳细碎的剪影,继而变成一片刺眼的白光,带着窒息的压迫感呼啸着涌向身后。腕间一痛,他发现自己正匍匐在水泥地上,用下巴支着脑袋,手脚被粗绳捆绑,满嘴血腥,狼狈的,望向视野尽头。
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文祺张大嘴巴,用力嘶喊:“跑啊!别管我了!快跑!”
内心却在绝望的渴求,“别离开我”,还有,“不要丢下我”。
睁眼的刹那,大口吸进的空气开始涤荡五脏六腑,心率过速,耳道里的气压拉成一丝尖锐的鸣音。文祺直起上半身,弓着背,沉着脑袋,他看上去有种无声的隐忍,内里的情绪却一拨又一拨叫嚣着,想要冲出体外。
窗外依稀能听见虫鸟的叫声,远处有流潋灯火,发丝被冷汗沁湿,文祺侧过头,肖谔的气息很沉,大概是之前一直睡在椅子上的缘故,此刻沾到床,由于疲劳过度,鼻腔隐约带出一点细微的鼾声。
左臂压着腹部,右臂伸出行军床,越过缝隙,搭在床铺边缘。文祺不知沉寂了多久,身形快要与浓墨的夜色相融,他望着那只五指曲向掌心的右手,缓慢的,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十指相扣。
谢谢你没有丢下我。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肖谔醒了,他迅速的眯了下眼,不等意识回笼,着急的用目光寻找文祺。对方还在睡,唇角勾起一丝轻柔的笑意,肖谔看了很久,也笑了,不知道文祺做的是什么样的梦,梦里会不会也有自己。
刚想起床洗漱,右臂一麻,肖谔猛的抬手,瞪圆了眼睛。无数疑惑“蹭”的冒出天灵盖:什么情况?我和文祺牵手了?什么时候的事?昨晚发生了什么?卧槽?牵着手睡的?等会儿……十指、紧扣?
肖谔震惊的拧着眉毛,一脸懵逼,最后一问直击灵魂:为什么我睡的跟头死猪一样?
这动静连带着弄醒了文祺。肖谔把自己问的生无可恋,一扭头,毫无防备的撞进文祺眼中。
热气从耳孔喷出,脸红的不像话,他无法判断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梦里肖想了对方,情难自持不小心而为之,觉得此时应该松手,可又实在不舍。
为了缓解尴尬,他张了张嘴,舌尖咕噜着话,半天只吐出来两个字:“……早啊。”
文祺移开视线坐起来,满足的抽回手,将斜在肩头的领口抻正,指尖擦过线条平直的锁骨,轻声对肖谔说:“早安。”
第三十六章
正文036
这之后,肖谔每一次醒来,都是和文祺手牵着手。确实要命,他在洗澡间用文祺握过的手解决完,撑着隔板低下头,水柱打在后脖颈,他在这股冲力中缓和心情。
自从肖谔回了茶楼,生意比以往还要火,还有不少老客来找他买文玩儿字画,忙里忙外累的不行,晚上脑袋一沾枕头,睡的昏天黑地,这手是怎么牵到一起的,他实在没印象。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非礼”文祺,肖谔在这天入睡前,喝了六罐纯咖啡,闭着眼睛也精神,装模作样陪着文祺睡熟了。
凌晨三点,反正睡不着,肖谔打算去楼下暗室理理货,旁边床铺忽然有了动静,没两秒,右手指缝一阵瘙痒,热度覆过来,两只纠缠的手紧紧相扣。
刺……激。肖谔在惊喜和惊吓中稳住心率,他不能有大动作,不能吵到文祺休息,不能因为想跑洗澡间而松手,于是瞪着天花板,默念静心咒,直挺挺躺尸到天亮,才有了一些清浅的睡意。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腰背酸痛,睡太久了。肖谔拿出手机看眼时间,下午五点,文祺不在,他急躁的穿衣出门,停在栏杆前,视线朝舞台右侧一扫,果不其然,文祺正端着药碗坐在板凳上,边喝边听戏。
肖谔往身旁的柱子上靠了靠,眉目含情的盯着文祺,从日落黄昏盯到月明星渺。
他做了一个决定。
五月中旬,方铭礼带着尹月芳见过母亲,准备商议办酒的事。两人又开始没完没了的吵,这大概是所有情侣都无法避免的难题,酒店定在哪儿,亲友怎么安排,请柬、伴手礼、会场布置,一点点的意见不合,放在别人身上估计能有一方迁就或是退让,这俩,分分钟开打。
听见吵闹声,肖谔探出房间,眼珠右瞥,杵在楼梯上的一男一女叉着腰,正据理力争。芳姐拿茶楼当家,仗着娘家人在什么话都敢说,肖谔竖起耳朵听了会儿,觉得不妙,在尹月芳那句“老娘又不是非你方铭礼不嫁”嚷出口前,招呼小璟,把二位祖宗请到楼上最大的雅间,喝茶谈心。
大理石台面的茶几泛着粼光,四周围着两张深棕色的真皮沙发,镂空的檀木窗扇,灯笼形状的壁灯,整体色调温良儒雅。方铭礼和尹月芳一人杵在沙发一头,彼此看不顺眼。
陆小昭端来洗干净的紫砂茶盘,沏上顶好的武夷山母树大红袍,香味一起,方铭礼动了动鼻子,肖谔连藏品都拿出来泡了,为了给他俩劝和也是下了血本儿。
人还没到,方铭礼伸手去端茶杯,陆小昭抬臂一挡:“方警官,这杯不是给您喝的。”
尹月芳哼笑一声,向前倾身,陆小昭还是一样的口吻:“芳姐,您也不能喝。”
推门声衔着落下的话音响起,肖谔一水儿纯黑走进来,怀里抱着雪貂,后面跟着从头到脚一身素白的文祺。四人对坐,肖谔懒散的倚向沙发背,抖抖二郎腿,文祺坐姿周正,手腕轻搭在膝盖上。
大红袍徐徐冒着热缕,茶雾缥缈,肖谔划了划额角,叹口气问:“因为什么吵?”
“他们家那帮乱七八糟的亲戚。”芳姐控制着音量,斜起眼尾,唱戏多年,一不留神就是个炸堂嗓儿,“在外地,那血缘,八竿子打不着,听说方铭礼结婚,非要过来凑热闹,机票、住宿、吃喝,不都得我们掏啊?他们怎么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借机会旅游来了!”
肖谔冲门外的小璟使了个眼色,小璟会意的带上雅间的软包门,家丑不外扬,丢人。
方铭礼口气阔绰的反驳:“又不花你的钱,你考虑这么多干什么?还把人想的那么坏,借着婚礼,亲朋好友拉拢拉拢关系,不也挺好吗?”
“你听听这话说的。”芳姐冲肖谔扬脸扭身,服帖的旗袍拉出一道褶痕,“什么你的我的,以后都是我们的,连‘共同财产’最基本的意识都没有,结个屁的婚。拉拢关系,有必要吗?平时出过气儿吗?帮过忙吗?可真会挑时候。”
方铭礼老脸沧桑:“又不是不给红包。”
“红包?妈耶。”尹月芳扇扇手里的帕子,气的直冒汗,“一家子五六七八口,给一个红包,你算算一桌酒席多少钱?”
方铭礼急眼了:“你好歹也是唱大戏的,就不能心胸豁达一点吗?”
尹月芳“蹭”的站起来,指着他:“这要是你队里的兄弟,你的直系亲属,我会是这种反应吗?你自己拎不清,还怪我心胸不豁达,你有那个豁达的资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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