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铭礼拍了拍他宽实的肩膀:“走吧,我载你一程。”
“不了。”肖谔仍是眼帘低垂,眼里寻不见一丝光亮,“我散散心。”
同陆小昭交代两句,肖谔迈出木门,撩开挂在正门口厚重的帘子,冷意席卷而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裹着镯子的锦缎捂在手里揣进兜,他将上衣拉链拉至下颚,没走两步,一头青渣盖了一层白,睫毛上也盛着少许雪粒。
茶楼边那两棵樱花树光秃秃的,未到花季,实在没什么看头。肖谔在心里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投过去视线,眼前的画面瞬间倒错回某年早春的旖旎光景,文祺嘴角挂两枚精小的酒窝,穿着红袄,伸长手臂努力去够他的脖颈。
口中呢喃着:“小肖哥哥,要抱抱。”
肖谔将人抱起,文祺又撑住他的肩膀,后背挺直去摘开在枝头的樱花花瓣。
那时候,胡同里的大爷大妈总笑话文祺,明明是个男儿身,该是同性相斥,却偏要粘着肖谔寸步不离,于是笑着打趣:“文祺呀,长大了嫁给你小肖哥哥好不好啊?”
“好!”文祺一双清澈炯亮的大眼睛始终盯着肖谔看,而后抬脚搂住他的细腰,红扑扑的脸蛋蹭在他胸口,“说定了!”
“说定了。”肖谔瞳孔涣散的念出这样一句,画面重回天地间白皑一片的雪景,他苦涩的笑两声,握紧手里的东西,像是想要抓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心安来。
大学勉强混了个本科,毕业半年多,日子过的浑浑噩噩,天数小时哪怕是半刻分秒,对于肖谔来说,不过是让虚妄变得更加无度,根本等不来丁点希望。
淡红色嘴唇隐隐透出一点白,肖谔拐弯穿过一条僻静的胡同巷子,这是去文祺家的近道儿。
旧小区里的楼房前两年翻新过一次,如今又是红墙褪色,檐下沾尘,枯败的植被盖在屋顶,无人打扫。
肖谔直接摁下八位密码,听见“叮”一声后拉开单元铁门,楼道阴冷,倒是比外头稍好些。掌心的热度敷上冰冷的脸颊,越往四层小腿越发沉重,等真的站在文家门口时,他才感觉到钝痛的心跳一下下顶撞着胸腔,血液几乎凝结,牙齿因惧怕不受控的打起颤来。
叩门声响起,有人在屋内走动,临近的脚步声让肖谔再度陷入紧张。门被打开,女人瘦脱相的脸庞上双眼凹陷,她麻木的看着肖谔,说不清目光里还有没有恨意,对视片刻后才将门敞大,后退两步让开门口。
肖谔礼貌点头,迈进屋内,明明暖气烧得正旺,就连窗扇都因湿热糊上一层绵密的水汽,可他却没能感受到一点暖意。
“这是……给您的新年礼物。”肖谔抽出上衣口袋里的手,捧着镯子递到女人眼前。女人瞧也不瞧,枯瘦的手腕看上去压根撑不住任何重物,她朝不远处摆放在柜架上的黑白相片虚空一指,轻声说,“放那儿吧。”
肖谔咬紧后牙僵硬的转身,十三岁孩童纯真的面容映进视野,文祺开心的咧嘴大笑,唇形优美的弧度如同利刃般,将他的心割开一道细长而又深刻的口子。
第三章
正文003
“文祺,只要我在,就不会有人欺负你。”
“放心吧,小肖哥哥最厉害了,会永远保护你。”
“谁敢动文祺一下,我要他的命。”
去他娘的狗屁。
肖谔站在相片前,攥紧双拳,很久才松力。他目光躲闪,一会儿看向摆在相框两侧的佛龛,一会儿盯着香炉里未燃尽的佛香,深喘两口粗气,弯腰撑住膝盖,缓了缓情绪。再抬眼时,眼角红的厉害,心情重归平静,他塌下肩膀,双臂脱力垂在身侧。
他还是把镯子放在女人手边,以认错的姿态站在她身旁沉着脑袋,两厢无言。时间临近中午,肖谔闭上眼睛长叹口气,轻声说了句:“兰姨,我走了。”
逃命似的跨出门外,将思绪隔断在门里,肖谔颤抖地点起一根烟呷着,待身子暖和些,抬脚朝楼下走去。
下到二层,与拎着两兜子菜的文叔撞了个面,肖谔下意识伸手去接,男人侧身挡开他的动作。
肖谔不动,肩头蹭着灰白的墙面,烟味渐浓。文叔伫立片刻,继续迈步往家走。两人错身时,肖谔拿掉嘴上的烟,指尖轻点两下:“我不会放弃的。”
文叔听罢顿住脚,转头看向他,肖谔对视过来,斑白的两鬓看得他心里一紧。
久了,文叔重新迈开步子,又上两节台阶,他说:“你也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从文家所在的小区出来,过到对街,沿马路往西几公里,右转走进盛阳胡同深处,有一座四合院。
这两年房价暴涨,四合院更是吃香,前不久有人到肖宅作房产估价,肖老爷子一听皱了皱眉,好家伙,祖上留下来的东西现如今已经好几千万了。
最近一段时间不乏有商家来谈生意,全吃了闭门羹,但凡开春进院儿瞧上两眼的,再碰壁也还是会来。
门内沿墙根儿围种着一圈月季花丛,掺着三两朵玫瑰,东西厢房门前不是枣树就是石榴,葱郁枝叶下摆放几盆丁香或者海棠。正房西侧挖了块地,铺一层印有莲叶荷花的瓷砖,放两条肥硕的锦鲤进去,给院落增添不少鲜活气——
这满院春色是文祺最爱的景。
肖谔反手关好门,抬眼望去,只有苍茫的白。他双手插兜站在原地咬住烟味棉花,失神的盯着冻冰的池面,文祺的影子在他脑海挥之不去,此时正蹲在池塘边伸手去捞水底泛光的鹅卵石。
“肖谔。”
一个声音拽回他游离的愁绪,肖谔眨了眨眼,没去看来人,将脚下的积雪踩得“咯吱”直响。
“小肖爷,让道儿。”陆然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潦草往肖谔脖颈上套,而后叹了口气,“饭在厨房,你要现在没胃口就等小昭回来给你热热再吃。”
肖谔食指将捂住口鼻的布料勾下来,慵懒的抬眼:“快过年了还去上班?”
陆然捋顺身上的风衣,拍两下他肩头的落雪:“年三十儿才放假呢,走了。”
肖谔年幼丧父,母亲改嫁移民国外,肖老爷子怕自己孙子独守空院觉得寂寞,于是从孤儿院领养回陆然和陆小昭,陪他练武、读书、上学。
起初预想只领回陆然一个,这孩子本分老实,懂得知恩图报,肖老爷子看着很是喜欢,奈何他身上还拴着另一道羁绊,死活不愿与小自己三岁的玩伴分开,老爷子无法,只得捆绑着一起带回了肖家。
小昭有名无姓,肖谔看他总粘着陆然,户口本上就给他名字前面加了个陆,为此陆小昭抱着棕皮小本儿几天几夜不撒手,贴在陆然身后,嘴里不停唤着“哥哥”。
那时的肖谔有些不好意思的想,等他长大了,也要让文祺冠上他的姓氏,也要听他不停的在自己耳边念叨“小肖哥哥”。
只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陆然初中毕业便开始工作,陆小昭直接进茶楼忙活肖家生意,兄弟俩谁也不愿在四合院儿里头白吃白住,每个月末都往肖老爷子枕下塞钱。这俩人性子硬得很,拗不过,老爷子只能任由他们按自己的想法做了。
推开东厢房的门,一抹白色的影子在肖谔眼前一闪而过,有什么东西扒住了他的裤脚。他也不在意,往肩上搭件厚袄,这会儿雪停了,天色大亮,于是从屋里搬出躺椅,挨石榴树边靠着。
仰进椅子里时,小家伙已经麻利儿的钻进他的棒球服,匍匐着鼓弄两下身子,雪白鼻头探出领口,湿漉漉的去蹭肖谔的下巴。
肖谔捏住它后颈把它从衣服里拽出来放在腿上,捋顺毛发,红眼雪貂细长的身子盘作一团,安静的享受主人掌心的温度。
意识逐渐稀薄,阳光攀附上眉眼,肖谔缓缓沉进梦中,眉心紧锁。
文祺双手被绳子箍在身后,脸蹭地,眼泪融进腥红一片的鲜血里,拼尽全力冲肖谔嚷道:“小肖哥哥!跑啊!别管我了!快跑!”
第四章
正文004
俞春园的樱花开了,馥郁香气隔着高墙都能闻见,肖谔背着不停打盹的文祺在售票处买好票,一个劲儿抱怨:“是你吵着非要来看樱花,结果睡了一路,该进园了,再不醒可就看不到了。”
文祺收回扒住肖谔脖颈的手,揉揉眼睛,从他背上爬下来,牵住他袖口,走两步还是时不时点一下头。
肖谔初二开始猛蹿个儿,高一时已有一米八三,文祺晚一年上学,六年级还是豆丁身高。无法,只得将人抱起来走,俞春园游客多,以免再磕了碰了。
文祺一沾他小肖哥哥的怀抱,登时扛不住困意,脑袋往肩上一出溜,睡的死沉。
结果真成了肖谔一人独赏满园春景,最后还是用几块樱花红豆糯米糕将文祺馋醒,小屁孩边吃边举高手臂扫过头顶一排樱花树干,满手沾香。
“你闻。”文祺掌心覆住肖谔口鼻,憋的对方喘不上来气,他“咯咯”笑个不停,见肖谔皱起眉头,松开后立刻撅嘴撒娇,“你说过永远不跟我置气的。”
肖谔“哎”一声认了命,这辈子怕是要被这小鬼缠的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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