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但门外里里外外围满的叛民无声地给了他答案。
站在最前方的一位青年见贺函出来,眼中的怒火已烧到了眉间,他冷冷地对贺函说道:“身为百姓官,不为民求福祉,一面昧着良心贪污,一面还对我们赶尽杀绝,贺函,你今天就要用自己的命来还!”
贺函退到近侍身后,早没了早前那股勇气,色厉内荏地说:“胡说八道!本官为官数十载,勤勤恳恳,分明是你们这些贼子贪心不足!”
青年冷哼一声,红着眼道:“江哥不久前还对你抱有一丝期望,现在倒好,一箭被你射死在城楼之下了。贺函,你今天若是不死在太守府门口,我就向江哥以死谢罪。”
站在青年之后的人群,皆激愤无比,开始推搡着护着贺函的士兵们,三拳难敌四手,竟也被他们破开了一个出口。
贺函屁滚尿流地爬回了纪余严身边,面子也不顾了,哭天抢地地拉着纪余严的衣角道:“纪大人救救我!彭城对你来说,不,对夏大人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纪大人求你了……”
这贺函被吓得语无伦次,什么话都往外倒,纪余严又怒又急,将贺函狠狠踢开,就要去看景行的脸色。
然而景行半个眼神也没施舍给纪余严,反而上前去将贺函扶起来,轻声说道:“贺大人怕是被那些叛民吓得思绪混乱了,这与夏大人有什么关系呢?快起来,有谢小将军在,你不会出什么事的。”
贺函涕泗横流地攀着景行的衣袖站起身,力道大的几乎要扯掉半边袖子,然而纪余严在一旁却听得心惊。
只是没等他说些什么,谢璋便又自墙头飞身而入,翩然落在了几人之间。
在这个紧急万分的时刻,景行看了他一眼,还绕有闲情地问了句:“你的外袍呢?”
谢璋回过头一笑:“送给一位女子了。”
门外的撞击之声愈演愈烈,太守府的家丁与下人们仓皇逃窜。站在大厅中央的几个人却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主事。
最后还是谢璋率先说道:“目前叛民的数量已经难以想象,就彭城这点兵力,扛不了多久,我们先避一避,待传信之人禀告圣上之后,再做决断。”
贺函一听“圣上”这两个字,腿一软就直接跪坐在了地上。谢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劝道:“贺大人要坚持住啊,不然待会被叛民捉去了,我可是救不了的。”
太守府的门恰时发出一声难以承受的呻吟,在门外叛民轮番的撞击下终于倒地。
谢璋飞速问道:“你这里有密道吗?别跟我说没有。”
贺函匆忙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滋溜”一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领着众人往密道走去。
太守府的密道在贺函的床榻之下,他急急忙忙摁下了一个机关,那薄薄的床板便翻转下去,露出了一条通道。
通道很窄,只够一人侧身而过,但此时也容不得他们挑。外面的嘈杂已逼近耳侧,贺函一闭眼,率先进去了这片黑暗之地。
谢璋跟在纪余严身后,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看到一点点亮光自远方传来。
贺函体力不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地面。而紧随其后的谢璋却发现了哪里不对劲,他回过身,凝重地看向空荡荡的后方,冷声道:“景大人呢?”
第十章 救援
在贺函等人从密道仓皇逃离的时候,景行在临进密道之时,却暗自掉了个头,又折返了回去。
彼时叛民们已将太守府翻了个底朝天,不久前刚与贺函对峙过的赵谦,正欲深入太守府内部,就见一个青年,正蹑手蹑脚地从门前经过。
而后这个鬼鬼祟祟的男子在门外翘首看了几眼,赵谦遂觉得这人不怀好意,于是高声喝道:“你干什么的?”
不怀好意的景行被叫住,作势左顾右盼着,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请问,你们就是城东的长平军吗?”
彭城叛民落草城东,自称长平军。
赵谦上下打量了景行一眼,冷声道:“是,你是谁?”
景行身姿颀长,刻意隐去了一身为官的威严,一眼看去就如同哪家学堂跑出来的教书先生。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斯斯文文地行了个读书人的礼,才慢悠悠地说道:“我是南苑私塾的账房先生,一直想加积极投入长平军,但奈何茫无头绪,今日见太守府沸反盈天,特来一观,没想到就让我碰上了。唉您是长平军的首领是吗?首领啊,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我姓谢名璋,你可以叫我小谢……”
他这一段话说的书酸味四溢且啰里啰嗦,听得赵谦胃中直倒酸水,于是这个莽农出身的长平军首领,大手一挥,烦不胜烦地将他交给了手下的王旭。
王旭模样像个伙夫,体态肥硕,但动作却意外得十分敏捷。他在厅内上蹿下跳,一面指挥着长平军的众人们将太守府的物什搬得一件不留,一面扭过头不胜鄙夷地对景行说:“你待在这里别动,弱鸡似的能干什么?”
景行便将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安安静静地待一边看着他们忙里忙外。
这些几乎足不出户的彭城叛民们,到底是目光短浅,即便是天时地利,也翻不出天去,便也难怪纪余严虽然已被危及利益,却仍然不动如山。
景行把自己如炬的目光隐藏在暗处。
叛民们将太守府洗劫一空,又泄恨似的将府内的雕栏画栋通通砸得粉碎,才如同做了一件伟事一般,浩浩汤汤地自府门一涌而出。
王旭手里正依依不舍地抱着一樽金鼎,被赵谦一巴掌打得掉落在地上,于是只好委委屈屈地朝在角落待了很久的景行招呼道:“你!走了!”
景行与王旭落到了队伍的最后,放眼望去,大约已有千人之势,街边有些住户开窗见到长平军,连忙避瘟神一般地落了窗。王旭看了一眼,“嘁”了一声,粗声粗气地问景行:“你叫小谢是吧?”
景行点头称是。
王旭咧嘴道:“我们长平军,有朝一日定能攻上临安城,将那狗皇帝踩在脚底下,让他给我们赵哥舔脚丫子。小谢,你是个有远见的人。”
景行笑了一下,道:“久闻长平军威仪。”
“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酸。”王旭皱着眉,作势推了推景行的肩膀,“别文绉绉的了,既入了长平军,就都是喝酒吃肉的好兄弟了。”
景行在王旭即将碰到自己之时已经轻轻避开,但眼底的目光仍是扭曲了一瞬。后者拍了个空,疑惑着回过头去就撞进了景行骇人的视线中。
王旭被吓得汗毛一立,揉了揉眼才发觉似是幻觉,对面那个柔弱的教书先生分明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前面正巧有人唤他,他便一面嘟囔着一面走远了。
景行随着长平军的人流一路去了城东,这个遗世独立一般的小城镇,基本接纳了彭城所有对官府不满的民众。
他们聚居在这条不甚宽广的河边,靠着打劫官府维持生计。时间长了,有的人便落了一身匪气,动辄便对老弱拳脚相向。而有的人却如同不知来路不知归途的无名旅人,日复一日地活着。
也仅仅是活着。
在时代长河逆流不死的人,要么是顽石,要么是枯草。
“出征”至太守府的长平军们,将战利品背回了首领的住处,兴高采烈地犹如已经度过了这次几乎将他们逼入死地的饥荒。
只有首领赵谦还惦记着犹在贺函压榨下的彭城百姓们,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只不过也被这场虚无的狂欢之声掩盖了下去。
景行在城镇中走动了一下午,才被王旭传唤而去。
王旭躺在一把长椅上,腿抖如筛糠,木椅被压迫地摇摇欲坠。见景行入门,连忙招呼道:“小谢你快过来,我刚问了赵哥,咱们长平军都是武夫,倒是缺一个算账的,你看你行不行?”
原以为景行满口就要答应的王旭,却见对面的年轻人愁眉不展,顿时拍案而起:“怎么?嫌这个差事不好?”
“这倒不是。”景行忙否认道,他为难地看了王旭一眼,几乎将“难言之隐”四个字写到了脸上。待做足了样子,他才缓缓说道,“不瞒您说,我有个兄长,原也是说要去做兵的,可我在这边寻了许久都没找到,不知您是否见过?”
“兄长?”王旭皱眉道,“你兄长叫什么?”
景行张口就胡诌了一个名字。
只见王旭摇摇头,说:“没听过。”
景行失望地低下了头。
王旭一个粗人,最见不得这些伤春悲秋的事儿,他摸着脑袋想了半晌,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确定你兄长是来城东加入我们了?”
景行诧异道:“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兄长还会骗我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旭叹了口气,深觉与读书人交谈耗费心力,于是直截了当地说:“临安朝廷前段时间也在彭城征过兵,你兄长指不定是入了朝廷军了。”
来了!
景行避开密室,暗中混入长平军,还在此地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为的就是套出这个信息。
景行作为从一品御史,身边又有一个兵部尚书陆舟,自然对朝廷各部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可是即便是他翻遍记忆,也没有一丝是关于彭城征兵一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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