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重重摔在地上,还是叶临当了肉垫。
叶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宋灵蕴的脸,眼睫浓密,瞳仁黒郁。那张脸毫无血色,眼帘半垂,似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那双冰凉的搭在他脖颈里,手指微颤地,徒劳地,抹着自己不断往嘴外淌的鲜血。宋灵蕴面无表情,虚弱而执拗地,用仅剩的力气给自己擦血。
叶临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想的是,灵妹妹这薄纸片似的小身板,定是被射穿了吧。这小子怎么傻成这样。还有,手那么冰,怎么好意思往人脖子里伸。
嘉元四十一年,安王与左相宋简里应外合,反叛逼宫,血洗数座宫殿,杀害数位妃子,一位公主两位皇子。前一日远调西境的大将军叶靖亭连夜折返,携长子叶铭修力挽狂澜,斩杀安王于大殿之上,然身负重伤,半月后西去。
叶临重新睁眼的时候,才知道父亲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已经先走一步了。
太医们不眠不休数日,终究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叶临的一身武功是废了,毒入心肺,伤了根基,不光今后是个多病的体质,也再无习武的可能。
叶临躺在承明殿寝殿的大床上,四皇子坐在他床边,将后续的种种,事无巨细,平静而寡淡地说与他听。他着的全黑的素净衣袍,眉目依旧清俊雅然,但掩不住眼里的憔悴萧瑟——德妃在宫女离开后便饮毒酒而去了。
叶临听完后沉默了许久许久。四皇子也陪着他一道沉默,两人各自盯着房间的某处,品味着这沉默中相同的苦涩。
最后,叶临说,“我的‘小蛮腰’呢?”
四皇子静静看他半晌,扯出笑容来,“本宫仔细收着呢,让阿柒给你拿过来?”
“阿柒?”
“她说,从今往后就用这名了。”
叶临盯着自己惨白的指尖,淡淡笑道,“名我起了,人我也要了可好?”
“……都依你。”四皇子答道,他停顿了一会,复又开口道,“阿临,宋……宋灵蕴,父皇想将他流放军中,你意下如何?”
“……陛下竟还要询问我的意思?”
宋灵蕴背受一箭,侥幸未重要害,留下了一条性命。
安王妃宋嫄,宋简胞妹,自缢房中,宋家满门诛杀,近族牵连流放,而宋家这个最小的儿子,皇帝念在他与四皇子和叶临同窗情谊,对反叛之事并不知情,末了还舍命为叶临挡了一箭,便想饶他一命。
宋灵蕴并非出自嫡房,甚至不是妾生,是宋简在外不知与那个女子风流一夜所生。宋简当年将宋灵蕴抱回来交由正室抚养,虽出身上不了台面,但宋简意外对这个儿子青眼有加,待遇爱护都与嫡子无异,是以外人都快忘记宋灵蕴是个私生子。然而到底是有人计较的,那日,宋敏根本是不顾宋灵蕴死活的。叶临想起昏迷前宋灵蕴那张脸孔,心中泛起点酸涩,但想到这杀父废身之仇,叶临又觉得胸口憋屈得难受。
然而皇帝已有心慈之意,说是来询问他,他又如何能说个不字?
于是叶临冷淡笑笑,“就按陛下的意思吧。”
四皇子嗯了一声,凑近来,将被子给他往上提了提,忽然轻不可闻道,“你可算是醒了,不然我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叶临听他用了“我”自称,一怔,抬眼看他。
四皇子眼里多了一种陌生的冷硬和决然,“我意凌顶俯瞰,你可愿一路相伴?”
半晌,叶临嗤笑,伸手捂到自己胸口箭伤处,“我答得还不够明白?”
四皇子抓住他的手拉下来,重新塞回被子里,摇摇头,轻浅笑道,“我明白的。”
叶绍卿至今都记得他指尖的温暖。他清楚地记得他最后那个温和柔软的笑容,让他心中再无别的念想。
叶绍卿躺在窗上,刚喝的药的苦味还一阵阵回泛上来。
所以他还是记得,一分一毫,清楚地记得。
他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宋灵蕴,以致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和释然了。
叶绍卿的记性特别好,他喝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从不断片。
所以叶绍卿也记得昨晚从翊林阁到叶府之间发生的所有事。
宋灵蕴怎么能!
叶绍卿从床上坐起来,狠狠地捶了一记床板。
第六章 冷香
天气晴好,院里的山茶花骨朵都微绽了,瑞香开得已很盛,朱白相间的花团密密地点缀着。
叶绍卿在院中布了桌椅,就着这满院早春的旖旎风光,抽了骨似的软在椅子里翻画本。
“阿柒,茶。”
叶绍卿手也懒得去够,伸到旁边张张手指。
温热的茶盏递到他手中,他送到嘴边呷了一口,挑眉,又呷了一口,才道,“新的珠兰何时到的?”
“方才。”回答他的是温润带笑的男声。
叶绍卿一震,立刻转过头来。
皇帝坐在他边上,正放下水壶。
叶绍卿坐起来要行礼,皇帝摆摆手,“今日我只是故友来访。”
叶绍卿听得他这样说,坐回去把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举到皇帝跟前,不动了。
皇帝愣了愣,笑着摇头,执起壶又给他倒了一杯。
叶绍卿这才笑嘻嘻地缩回手去。
“身上可好点了?”皇帝打量了一番他的脸色,问道。
“无碍了。”叶绍卿吃着茶,也是在看皇帝。
他一身白衫青袍,额上系着同色镶珠抹额,眉目温和,气质高华。
“怎的,”皇帝察觉他的目光,“跟看个生人似的。”
“许久不曾见你换下龙袍,稀奇,多看几眼。”叶绍卿撑住下巴。
皇帝微笑,看向远处,“可还记得你拉我溜出宫去,买了好些个泥人,非要藏在衣服里带回去,最后都碎了。”他喝了口茶,“也不知这秦淮河边现今是什么模样了。”
“还是那么样的热闹,”叶绍卿回道,“只是那定芳楼的姑娘一茬赛一茬的漂亮,若再来拉你,你脸定要越发红了。”
两人共叙了些许年少时光,都小声笑起来,似乎还是像当年一样,叶绍卿跳起来说“待我换件好看的袍子”,他们就要到街上戏耍了。
只是叶绍卿看着皇帝,他穿得如同寻常人家的公子,坐得离自己这般近,他却再不能像当年那样勾着他的脖子跑了。
笑过之后,叶绍卿在短暂的安静里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陛下此行可不止是给臣送新茶吧?”
这旧已叙完,便又只剩君臣之礼了。
皇帝见他改了称呼,垂下眼帘看了会手里的茶盏,“北边那位,私募兵士,说是要整治潍谷那边的匪民。”
叶绍卿听了就笑,“也难为他为封地治安殚精竭虑。”
皇帝抿了口茶水,“他耐不住寂寞了,我们这边也该压一压他的浮躁气。”
叶绍卿挑挑眉,略略沉吟,问道,“李裴还是许茂林?”
“前一个吧。”
“李老头卖官鬻爵,可是朽到骨头里了,”叶绍卿哼道,“臣即刻就着手去办。”
皇帝点头,将那杯盖覆回去,摁了一会,却没打开,而是把茶杯放回了桌上。
“今日下了朝,叶将军与朕说了一事……”
“呵,臣猜猜,可是臣的婚娶之事?”叶绍卿凉凉笑道。
“阿临,”皇帝看向他,黑眸沉静,“沈家的小女儿方过了十七,你们两家世代交好……”
“陛下,”叶临打断他,望着那墙角的一株二色茶花,静默了好些时候,才继续道,“这么多年,臣心中所想,陛下不会不知……”
皇帝眉毛轻轻蹙起来,眼中波澜略略起伏,牙关轻轻咬紧。
叶绍卿忽然轻缈一笑,映着明灿日光,好不俊俏,只是那笑意寡淡而逝,又显凄然,“望臣婚娶之事,别人大可以说去,只望陛下……只是求陛下您,莫要在臣面前提了。”
他话说到后来,竟有了恳切请求之意。
叶临从前,是从不求自己什么的。
两人互不相视,天边云群缓缓滑过,将院子笼进暗暗的阴影之下。
“朕回宫了,你好好休养,事情再办不迟。”
“臣送……”
“不必了,廊道阴凉,当心再受了寒去。”
叶绍卿低头笑了笑。
画本翻到最后,那贵家公子抛弃万贯家财,找到候他多年的民女,双宿双飞。
“什么破故事。”
叶绍卿将本子丢在桌上。
“公子,沈小公子来看望您了。”阿柒走进院来。
“正好,来穿衣,”叶绍卿把披着的斗篷丢下去,里头还穿着亵服,“今日我带着慧三儿听戏去。”
这房中点了苏和,仿佛还添了点别的,幽中带妩,叫人心中轻躁。墙边纱帐珠灯,立的绿水彩鸭琉璃屏风,那头珠帘密密,后头便是卧房了。
这布置得倒有几分女子闺阁的味道,沈寄望坐得浑身难受。叶绍卿倒是一脸悠然自得,拣着蜜饯吃茶。
怡香园今日搭了两座戏台,叶绍卿拉着沈寄望只听了一折,便往这园中深处而来。过了那小池梅林,这后面几个楼,自然就是戏班的住处了。
沈寄望到底年纪尚轻,沈尚书对他看管也严,除去喝酒听曲,烟花柳色之地,他是断没有去过的。戏子轻狎,这身处名角房中,意味什么,沈寄望还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