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卿目中向来是无纲常礼数的,只是依着皇帝,顺他心意而已。此刻见皇帝眼中波涛,胸中火苗蹿了三尺高,抓着那天蚕龙袍的襟口就将皇帝撕扯过来,重重压了那两片尊贵的唇瓣。
皇帝惊诧僵立,竟忘了推开他。直到叶临唇一合,轻吮一记时,皇帝才幡然醒转,将他推离出去。
“叶临,你放肆!”
叶绍卿将那弹劾李斐的折子往案上一丢,“臣领罪闭门思过。”他这么说完,不等皇帝回言,行了标准的臣子之礼,转身离去。
皇帝将那案头的茶杯拂到地下,按住自己襟口。那香色正龙刺绣被叶临方才抓得褶皱一片。皇帝揩了揩自己的唇,捏的指头骨骼微响。
然而……不曾爱他。不曾爱他?不能爱他。
叶绍卿不曾想叶铭修会在崇明门口等他。
“哥?”
“议完了?”叶铭修并未注意他的神色,“景仪病了,我不得空,你代我探望探望。”
叶绍卿脚下乱了几步,低头似是整理官服,“……好,反正我也是打算去的。”
叶铭修有些宽慰地点点头,“……你有这分肚量便是好的。”
他回头望向走在后侧的叶绍卿,日光浓烈,他那浅绯官服映出点白耀的边缘,如裹银缟。叶绍卿长身玉立,表情晦暗不清。
“阿临?”
叶绍卿走近来,脸上带着浅浅笑意,明媚如斯。
第二日,叶绍卿往宋景仪府上“看望”。
新置办的将军府十分简朴,宋景仪选的宅子格局不大,屋宇也并不华丽,只是林木蓊郁,园景颇有意趣。
带路的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唤作安宁。
叶绍卿今日没带阿柒,带的小厮留在了厅堂,只一人往院内而来。
宋景仪裹着着缁色绣银鲤的披风,背对他立在案前。一头乌发高高扎起,一如他初时宴上一般。
果然是没病的。
“空站那作甚。”宋景仪早听得他脚步,也不回头,清清冷冷道。
叶绍卿遂走上前去。
这院中多竹木,只在房前阶边开了几朵文心和仙客来。显得幽幽清寒,浅浅寂寥。
叶绍卿往那案上看去,宋景仪竟是在作画。
叶绍卿心中一哂。
同时排遣不快,他一个中书舍人,提剑将厅堂摔砸了个稀烂;而宋景仪堂堂昭武将军,反倒是摆弄起丹青来。
真真是易皮不易骨。
宋景仪画的是山水。
高峰入云,奇险料峭,瀑流如细线轻挂,山亭如米粒半匿。
“这小斧劈皴的用法,倒是有李建睍的风范。”叶绍卿当即出口赞道。
宋景仪停下笔,哼了一声,“你这马屁也是过了。”
叶绍卿没过心的赞许被他冷讽了一道,也是愣了片刻,悻悻然转开话题,“此等险峰,便不是我江南之景吧,渝西可是多这样的山?”
宋景仪将那笔点回砚中,细细蘸抹,“是了,若攀得高,再走几步便喘不过来气的……”
叶绍卿站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宋景仪竟比他还要高出些许了。
宋景仪长发几缕挂后面,大部分都落在肩前。叶绍卿便能看见他裸露的后颈。披风边沿盖住了小半的,青紫的痕迹,形如桑葚。
叶绍卿竟是挪不开目光。
那日,苏和醉香,珠帘脆响,宋景仪起伏美妙的背脊,迷乱自失的吟哦,他沁着薄汗的炙热皮肤。叶绍卿记得自己拨开他的发,吮他后颈的那处皮肤。他在自己身下便更剧烈地颤抖起来。
叶绍卿禁不住伸出手去,指尖抵在那处吻痕上。
宋景仪仿佛是被烫了,即刻转过身来。
那支软毫兀自落在砚边,墨点四溅。
宋景仪没料到叶绍卿站得如此近,他这一转,两人的气息都缠了一瞬。
宋景仪往后退了一步,按着颈子拧眉怒道,“叶临,你适可而止!”
叶绍卿听来耳熟,三句未过,他竟又让宋景仪恼了。
叶绍卿手还未来得及缩回去,“我……”
“安宁,送客。”
“等会,我真没捉弄的意思,”叶绍卿急了,“你先别恼,我本就是来道歉的!”
他郑重其事地做了个请罪的揖,俯身下去竟半天没起来。
宋景仪看他这礼数,一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嗤笑道,“你好好说话便是,行这么大礼我消受不起。”
叶绍卿两手交扶,“那你听是不听?”
宋景仪咬咬牙,“我听。”
叶绍卿才直起身,将阿柒作弄的原委说与他听。
“她是我的婢女,她胆大妄为,是我管教无方,罪当是我领,这是其一,”叶绍卿端详宋景仪表情,踌躇了片刻,才继续到,“其二,便是玉龄房中,我……多有冒犯……”
“你别说了。”宋景仪取出帕子,低头擦拭虎口处溅到的墨汁。
虽是任性妄为,但明视是非,敢于放下身段认错这点,叶绍卿从小到大倒是不曾变的。
宋景仪那日在梅岗从日中等到黄昏,连那手炉里的炭火都烧尽了。
他寻至怡香园,虽是火冒三丈,但见到叶绍卿那表情,便也知晓其中怕是有什么蹊跷。
听得是阿柒搞的鬼,宋景仪倒是心中疏解了几分。起码,叶绍卿还不是没心没肺到那种程度。
只是叶绍卿虽讲清了缘由,却没带阿柒来,而是把罪揽了去,不知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个如何狭隘刻薄之人?
宋景仪心中思索良多,面上却淡淡无甚表情,“原是你贴身的婢女,你替我罚过,便也算作数罢,”他轻声喟叹,“至于第二件……你我都不是无知孩童了,你情我愿,谈不上冒犯不冒犯的。”
叶绍卿没有料到宋景仪会如此回答。
少时的宋景仪,便不是个大度的。再是这欢爱之事上,宋景仪竟还显得不甚重视。似乎与叶绍卿这场亲热,同和其他人一般,都是寻常泄欲的过场之事。
叶绍卿不解,甚至还有点不悦。
他平常放浪形骸,但对肌肤之亲,还是谨慎自好的;而宋景仪平日行事端谨,却不料这种事上,竟是不经计较的。
叶绍卿旋即又觉得自己管得倒是太宽了,便扯出笑来道谢。
“我既失约于你,于理便是说不过去的,”叶绍卿抱了抱拳,“请问景仪,可还赏脸,明日梅岗拜会那寄春君去?”
宋景仪扫他一眼,将那帕子丢到桌上,微微哂笑,“准你十四字,题得好,我便应了。”
叶绍卿看向那山水,笑道,“要让我题?”
宋景仪将那画正了正,让那留白处移到案几当中。
叶绍卿从笔架上选了细毫,略略一想,下了笔。
那画上便留了这么一句话:“谁人肯买画中山,多买胭脂画牡丹。”
宋景仪眉尾轻挑,耻笑,“怎写的这句,还想把这放集市上叫卖不成?”
叶绍卿拍拍手,勾着嘴角,“怎的不能卖了?卓然的浅绛山水当今京中炙手可热,你这画一出,必是要断了他的财路。”
“你可是说过爱牡丹的,我这下一句也是说得很对的。”叶绍卿颇有几分得意。
宋景仪静静看他眉飞色舞,噙住了嘴角的笑。
“我题的好是不好?”末了,叶绍卿放下笔,偏偏脑袋问宋景仪。
宋景仪将那画纸捏起来吹了吹,云淡风轻道,“明日巳时三刻,你在府上等我罢。”
叶绍卿笑吟吟地应声。
叶绍卿离去后,宋景仪裹紧披风,不自觉地将掌心又贴回后颈。
叶绍卿的指尖像是燃了火苗似的,触肤滚烫。他转身的那一刹,分明看见叶绍卿眼中阴云翳翳,沉沉情欲翻滚其中。
那种熟悉的酥麻顺着脊柱窜流下去,那处无法言说的地方酸软难耐。
到底还是一脚踩进那深渊去,再无他法了。
“谁人肯买画中山,多买胭脂画牡丹。”宋景仪徐徐默念。
其中疏旷,又如何能藏得住。
叶绍卿明明不该是束翅于那高台楼阁之中的。他才应当是纵马飞驰,追云逐月的那一个。
宋景仪垂下手,笑得苦闷冰凉,你我二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痴傻。
“偏不穿那件夹绒的,山里清寒,这病也才刚好……”
阿柒替叶绍卿细细整理腰带,口中不甚和悦的样子。
叶绍卿自然知道她不是真不想自己去赏梅,只是不想自己同宋景仪一道赏梅。
叶绍卿也不答她,只是含笑整压自己的襟口。
镜中的年轻男子束着紫金镂莲小冠,水绿锁纹的锦袍,连腰间的玉都是淡淡湖青,只有那双圆润眼睛占去了所有灿烂颜色,如星子坠湖。
“大人,宋将军到了,说是就在大门口等您。”
“哦?”叶绍卿捉住阿柒的手,“那我随后就到。”
叶绍卿才一只脚跨出大门,便硬生生愣在那里。
门口有马,没有车。
宋景仪坐在一匹高大的浅棕色马上。那马鬃毛油亮,口裂很深,前肢如柱,后肢如弓,蹄础比一般马都要高上些许——那原必是一匹野马。
宋景仪手里还牵着一匹。那匹马站得靠后,身形与宋景仪骑的那匹相当,毛皮颜色更深些,额中有块雪白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