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 (Danna_)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Danna_
- 入库:04.09
夏翎唇角一勾,一个恭顺得体的笑当即绽开:“皇上劝太后少挂心。”
话音刚落,身后朱红的门里闪出一个宫女,凑在她依旧灵光的耳旁低语了两句。李嬷嬷再无旁的话好讲,只得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开朝议郎前行的道路。
夏翎上身挺得端正,徐徐踏过李嬷嬷面前。历经三朝风雨的年迈妇人用刺骨的目光探视着他:“您是大家君子,为何不行大家之事?”
夏翎闻言,猝然又笑:“皇上教我行大家之事,我便行大家之事。这还轮不到嬷嬷您比划。”他一言语罢,便不顾旁人,抬脚入殿。
钱太妃自先帝驾崩之后,便寄居太后宫里的偏殿。夏翎乍一入内,便见太妃端坐一旁,身着玉红金纹朝服,眉是远山翠,唇是近花红,肌若凝脂玉,肤似软冰琼。偏殿日常用度虽未曾缺过,但行动处处受限,太妃丰腴身段一早消减下去,风情不如当年,倒颇有些病里美人的意思。
太妃睨了衣冠整齐的夏翎一眼,抬手请他落坐,夏翎见惯了官场事的,晓得这是要来上一番长篇大论。他心里兜兜转转几回合,到底是应了下来。随行的小太监将礼盒搁在太妃手边,又为夏翎将袍摆掸了一掸,谨小慎微地退下了。
钱太妃望着小太监一抹灰扑扑的身影,直到殿门再次紧阖仍未罢。她一时心里涌出许多人母之情来,想起通和朝的时候湛蓝天穹下飞来殿中的喜鹊,想起新生的生命在她怀里微弱的啼哭,想起年幼皇子孤身一人行过的山遥水远的路途。她被凄楚击打得有些怔怔了,近乎自语地道:“那个孩儿,从我腹里出来时,病怏怏的,奶水咽不下,整日里冒虚汗。阖宫的人熬了几日几夜,汤药不知耗费了多少,才教他捡回一条命来。”她转而笑起来,“他是金玉一样的矜贵漂亮,天下之土都合该是他的。”
夏翎两眉蹙起,思忖片刻,到底是留存了恻隐,未发一言。
“可是大皇子,怎么偏偏那个时候没了?”钱太妃又蓦地生了愁情,两道柳眉弯弯垂下来,凝成一道水墨似的泪痕,“一个骄矜的皇子,给朝中重臣冠上灾星之名,发配到行宫去,他心里的苦,旁人又怎么知道?他启程时,我在宫里听着辘辘的车轮响儿,听着行路时参差的铃铛响儿,简直眼泪水都要淌干了。”
夏翎冷眼瞧着,觉着自个儿眉毛无端突突地乱跳。
“只是他自个儿争气,在江南富庶之地好生做了一番事业,赚了大把民心。先帝在他加冠之后,特拨七十二御使,风光迎了他回京。
“然朝中风云变幻,实非他一人所能揣度。先帝于朝务上已放权三皇子致多年,身体亦不如从前康健。朝臣明里暗里,大都有所归附。他这一归,把一缸濯笔水搅得闷不透光。他是幼弟,又有如此盛势,自然是众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即刻拔除的。
“若欲有所保全,保全我们娘俩微薄的性命,保全来之不易的荣光华贵,非夺嫡此一路不能行。彼时兄弟阋墙之争,真真是刀光剑影也不为过。他靠着民心集结朋党,妄图做那一把斩断帝都盘根错节的斧子。只是斧子还不够利,羽翼还不够丰,先帝亲征突厥大胜还朝不过十日,便不幸崩逝。灾星之诋毁愈演愈烈,败局顷刻间便已定了。”
钱太妃柔声细气,间或还歇上一会,如同为年幼的皇子哼唱睡前的小曲,一点儿一点儿吐露着通和年间最为街头巷尾所称道的皇室秘辛。夏翎凝视着华贵而寒酸的妇人,不自觉间被沉郁的阴云牢牢捆缚住了。
“我晓得你此一来是做什么的,”钱太妃的眼神飘落在澄黄的死令上,沉静如庙中佛,“你也很不容易。不必担心我会有违圣意,我命绝于此,是我活该。”她说罢,将礼盒郑重启开,捧出内里一只酒杯。杯如玉温软,酒似冰坚寒,仰头灌进咽喉时,是一把沥沥带毒的穿肠剑,是一句郁郁有声的锥心言。太妃将一切过往缓缓道出,仿佛是挖空了坚韧的山石,涸尽了汹涌的江海。往昔回忆流沙一般地自她身体里淌走,她似乎也正一点点地皱缩。庞大的王朝压在她肩背,她静静阖上眼,自如地接受筋骨被斩断的苦痛。而幸事是,鸩酒见效不快,太妃尚有时候平平安安地着一个觉。
夏翎注视着面前将死的躯体,她同记忆里的那一具一般纤细、一般脆弱、一般洁白明亮。她们的仙逝,一样地由他目睹,也一样地由他与他一手促成。是非曲直在这教人窒息的滞涩的空气里已然不再要紧。夏翎无措地咳嗽着,所压制的情感倾巢而出,毫不费力地将他一口吞下。
“我痴了。”他想,“我这一生,都尽为他人做了嫁衣。”
夏翎在殿里待了许久,直到日光途经这枯竭的一隅,慷慨地留驻了片刻。太妃的手耷了下来,不再动弹。他复又掸了掸袍摆,起身往外边去。
他暗暗问自个儿,这是宿命使然,还是片刻决断之过。
可纵是再来一次,再来十次,再来千百万次,他照旧会接下那一杯酒,或是温和,或是冷漠地,呈给面前的她。
诏书快马加鞭来到蓟州之时,已是三日之后。圣监是个不好相与的,急匆匆赶过来,更是一肚子火气。刘效方同韦钊刚你侬我侬地讲了会话,便被连催三道,紧赶慢赶地请至堂前。
刘效傍着韦钊,谨慎跪着,抬眼瞥了一把捏在精心养护的手里的圣诏,心中陡然慌乱。仿佛忽地从一场绮华的梦里抽身,紧缚住狠戾的锦袋被利刃毫不留情地割破,真实放肆地赤身袒露着,教人进退不得。
“……太妃钱氏,于建德元年七月初九病逝于宫中。朕心痛之余,感念其淑德端正,复思及胞弟魏王之孝心,敬重非常。然北地路远,突厥新降,局势未定。望弟以国为先、以民为先,恪尽职守,泽被边城,不必返京守孝。遵照太妃遗愿,葬仪一事从简而行。钦此。”
圣监惯会拿乔,每一个字都拖长了尾音,仿若持着一把极钝的砍刀,一丝一毫地割去刘效的心头肉。刘效不知此时该扮出怎样一副神情,便只得怔怔不言。他将一切情绪吞吃入腹,直觉胀痛难忍。
韦钊一厢颔首听旨,一厢不着意地去睨身侧煞白的脸颊。到底是一张仙子脸面,纵然木头制成,也觉如檐边碧柳,江岸桃花,娇美得不像话。而此刻,韦钊却连一句浪荡话也说不出。他们两颗心牵在一处,筋骨彼此依附,皮肉相互连结,感其所感,伤其所伤。韦钊见其如此,只觉心痛。
圣监宣罢了旨,自顾自道:“圣上还有要事召奴才回去,便不于此久留。”他说至此处,纤长的细眉半挑,“还望殿下谨遵圣言,莫做教大家伙儿都不快意的事儿。”他一言已罢,便径直走离,预备着回京交差。
韦钊见状,赶紧将刘效搀起来。怎知刘效两腿早已跪软,撑不起步子,一把摔进韦钊怀里。
韦钊知道他心里愁肠百结,便兀自用劲地拥着他,细腻地抚着他。面前的胸怀是可感的温热与宽阔,耳畔深沉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刘效支撑不住,将额头靠在他肩上。
韦钊自小刚硬,不曾于安抚一事上下过功夫。但此时,一切遣词造句皆不顶用。他于是低低地道:“你不可伤心,弄得我也难过。”
谁料此一句话,经他的嘴讲出来,竟是最讨人眼泪的。刘效只觉喉头涩哑,胃肠里蓬勃的感情卷土重来。
他鲜少把悲感放进诗里,一切失意都只在他心里阴暗的一角方得了栖身之所。理智是救世良方,而情感则是羁绊、束缚和软肋。他从他的兄长那里,学会狠绝的手腕;从黑衣少年那里,学会冰冷的疏离。他耗费大半生,筑起了一面高大坚实的墙。
而如今,这面墙由于年久失修,再也无力坚持。韦将军靠着一腔赤诚,轻而易举地将其击碎了。
是夕蕉禁锢他的,也是韦钊释放他的。
刘效将脸深深埋进他怀中,只听得隐忍的泪水合着极细的抽噎渗过衣料,缠绵悱恻地,钻进韦钊铁铸的一颗心里。
他的泪是延绵不绝的河,把不幸和悲苦冲刷开去,浇灌着北国的日月与星辰。
每一把锁都在等待一把钥匙。锁因钥匙而存在,也因钥匙而消亡。
刘效的锁繁复精致,韦钊所持的钥匙则粗制滥造。但他们晓得,这是冥冥中的天造与地设。
第二十二章
太妃亡故,举国皆惊,登时诸般猜测甚嚣尘上。而不出一月,梁王上京奏本:世子沉疴复发,久医不治,于廿八午初三刻薨逝,特请依礼加封,另请改封世子为次子刘演,以承世职。朝堂被此二消息搅得波澜翻涌,颇不安生。
兴许是不愿再生波折,刘效递请前往梁州吊唁的折子被圣君驳了回来,批了“安分守己”四个字在上头。无奈,刘效只得书了一封长信,又添上几份薄礼,请秦永利代为转交。
秦永利至梁王府上时,方圆十里悉皆恸哭。梁王妃痛失爱子,几近昏厥,梁王陪护在侧,不便抽身。故而内外大半,事无巨细,皆由刘演夫妇两个操持。
刘演两个见父亲来了,赶忙抽身出来。专司会客的丫头们备足茶水,呈上吃食,便被主子挥退。秦永利端着架子瞧这一对璧人,两身妥贴地丧服穿在身上,不添病气反显敞亮,愈瞧愈觉着心思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