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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 (Danna_)


  他凝视了一会大汗淋漓的兵士们,而后调转马头,回了营帐。
  营帐里不过一套坐席。边地辛苦,自然比不得将军府里吃穿用度皆没有短。他端坐在桌前,不自抑地想起刘效来了。
  “我好想和你同去。”刘效坐着看韦钊利落地穿起武服,半含痴怨地道,“你一个人,在那里遇见了什么事,也没个可以商量的人在身边。”
  韦钊在心里笑他小孩脾性:“还有陆炳。”
  “你不许信他。”刘效猛然端肃地直起身子,“我说了千遍万遍,他不可信,你们一个个的,反倒都不信我。”
  韦钊俯下/身去看他:“那你说当何如?”
  刘效抬眼,仿若上好的瓷瓶裂开了釉面,露出些狡黠的神色。
  “你,”知谨坐在一旁,瞧着默默拭剑的陆炳,“是不是心意已决?”
  “为了我也好,为了你也罢。”陆炳似乎想要再看他一眼,但仍是没有抬头,“这一次出行,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待我把韦钊的脑袋砍下来,咱们就自由了。”
  “自由什么呢?”知谨出神地在心里想着,“杀了韦钊,就叫自由吗?”
  他想出声阻拦,可总是开不了口。
  陆炳自始至终从未找他于此事商量过一句,好像自由只是他陆炳的,轮不到这低贱的奴仆身上。隔着巾子的朦胧一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与悲悯,教他不敢肖想更远的平安顺遂、地久天长。
  陆炳临出帐前,仿佛预知了什么似的,往知谨愁云满布的脸上望了一眼,只见他旋即勾起嘴角,像甘美的青实,引人心旌摇荡。
  陆炳顿时心里生出无法言表的憧憬来了。他低声道:“等我一会。”
  知谨笑得拘谨而灿烂,而后目送着陆炳肩负着注定的命运走远了。他又想起从前的岁月了。人在这样的时候,总会对往昔产生无限的依恋。他觉着柳絮是好的,桃花是好的,流水是好的,刘效也是好的。他不禁埋怨起自己的无能,如同这世间所有的奸佞一样,患得患失而恩将仇报了。
  他这一生,因为刘效而生,因为陆炳而活,可命运弄人,竟让他在这枯燥的一生中,尝到了完完全全地掌管自我的甜头。自私是教人上瘾的毒物,有了一回,必有第二回 。他贪婪地遐想,自己于陆炳,是不是最重要的?若是自己以命换命,陆炳会否停手呢?
  陆炳踏进将军营帐之时,四下无声,只有韦钊早已酒醉,酣睡在榻上。他抽出利剑,一步步靠近着他曾奉若神明的人。他愈靠近则愈觉一股子卑劣的兴致勃勃,细语道:“谁曾想有一日,是我来了结你?”
  而韦钊则自始至终伏在榻上,神情沉静而不可探视。当陆炳终于下定决心举起吹毫可断的宝剑的时候,他猛然起身,不待陆炳动作,飞身将劈刀堪堪躲开,而后一下发力的肘击,直将剑打落在地。陆炳到底不曾见过那样多的世面,乍然一攻便教他神智昏昏。可他仍飞速反应过来,欲要以手刃相斗。然韦钊武功向来灵敏扎实,只消一看便迅速挡下这招。韦钊几般发力,皆避开其要害,以图将其活捉。陆炳则趁此机会,发了狠地毫无章法地缠打。帐外埋伏的兵士听得刀声,连忙冲入帐内。纵是陆炳有三头六臂,也无策应对如此数个精兵,只得卸下力气,被众人压制,跪在地上。
  韦钊一双鹰眼死死盯住他,直要把他撕作肉碎。他以剑指着陆炳,心底一片凉意:“我自问平日里待你不薄,将你认作我的亲信。昭义军训练秘法,也从未对你隐瞒,甚至是我自个儿将你教到武艺纯熟。你究竟对我是怎样地恨,才要让我蒙受斩首之耻?”
  陆炳自下而上,狠戾地看他:“你不过给我些微不足道的甜头,便自诩是我恩公了?我从未有一时一刻不胆战心惊地活在你的阴影下,我的一切自由都被你夺走了,我不过是想要拿回我自己,又为何要受你指使?”
  韦钊瞬时连呼吸也磕磕绊绊了。他正欲回话,便有一小卒冲进帐里,神色慌张。他在韦钊边上耳语两句,便教韦钊神色几变。韦钊将惊诧压在心里,冷言命令小卒道:“把你刚刚同我讲的,朗声告诉咱们陆副将!”
  小卒不明白察言观色,更是不明白陆副将又有了什么错处,只晓得恪守成命,道:“王爷身边的知谨小哥,刚刚在帐里寻了根木梁吊死了!”
  陆炳愣了一瞬,急忙嘶吼道:“你让我看看他!你让我问问他!他为什么不愿意等等我?!”
  韦钊面若坚冰:“等你?等你做什么?等你被我活捉?等你教他伤心?”他不待陆炳匆忙应答,复又紧接着说:“你当真喜欢知谨吗?”
  陆炳着了慌,碎碎地道:“我同他一块这么……这么些日子了,他回城那天是我去寻的他,他绣的香囊还带在我身上,比武那日我便瞧见他了,我……我当真喜欢他!”
  韦钊摇了摇头:“我本想着,兴许可以饶你一命。可砺之若是晓得了知谨的死讯,不会将你轻饶。与其让你在他手上生不如死,不如我在此将你就地结果了,也算是将我们数年恩怨,做个了断。”
  陆炳闻言即刻暴起,涨红了脸,几个精干的大汉费了大劲方将他按住。韦钊瞧着他这模样,竟比得知知谨之死的时候暴烈百倍,不觉怅然道:“砺之看人果然不错。你实在不是良人。你不过是个只会诓骗自己、自私自利的白眼狼罢了。你从我这里得不到快意,便借着知谨满足你自个儿那想要高高在上的心思。知谨自缢了,是他无知,也是他可怜,妄图得着你这腌臜东西的青眼。”
  陆炳一切的伪装也难以维持了,他如同雄鹰的弃羽,自高空之上坠落下来,掉进水里,掉进泥里,被人踩踏,被人唾弃。他自始至终是个依附着强者而生的人,然天命也嫌他,地运也弃他,把他造成这样一个人,却不管不顾,由他自生自灭了。这叫他怎么不恨,又怎么甘心呢?
  陆炳直把牙根也咬碎,双目成了赤色,筋肉紧绷,面庞扭曲。
  韦钊深吸一口气,仍是舍不得要他尸首分离,便直直将剑刺入陆炳胸膛,直到汩汩的血从创口淌下来,流到韦钊的脚边,流进昏黄的沙里,兜兜转转,又流进了知谨未完的梦里。


第二十四章
  建德元年十月初六,太后诞辰前一旬,叛军揭竿。
  九州军民仰仗韦钊惯了,他这乍然一反,叫人一时间手忙脚乱。朝廷没了襄王助力,年轻小将皆不顶用,叛军势如破竹。圣人见时局不利,连夜送太后及各妃出宫避难。京城老少纷纷外迁,世家大族的女眷悉皆逃出京城。举国上下惴惴不安。
  十月廿九,叛军攻陷京城。为避伤亡,以存国体,圣人命禁军后撤,自个儿坐镇中庭。
  刘效同韦钊、邢愈、夏翊等人领一小拨精兵杀入四海升平殿前,只见四面空荡,全无昔日繁荣之景。前些天方下来了一场新雪,薄薄一层,鞋履一踏上就化了。大殿覆上薄雪,顿觉萧条。
  许是听见众人脚步声,一人着青绿官服远远地出来了。他看着身形瘦削而文弱,却单佩一把宝剑在身侧,站立端端如松。瞧那体态风貌,便知是夏翎了。
  邢愈嗤笑一声:“怎么,他朝议郎做得不舒心,还要做冯婕妤?”夏翊闻言,睨了汝阳侯两眼,闷声不答。
  说话间只听得夏翎放声道:“圣人有旨,叛军一切提议,皆有商议之余地。烦请各位暂退一步,以得喘息。”
  刘效只觉好笑:“圣人真是好威风,也不瞧瞧如今是什么局面?如今不是我们求着圣人,而是圣人求着我们,我想以圣人之敏慧,不会不晓得其中利害。有什么要事,让圣人出来同我们讲。”
  夏翎咬了咬牙:“圣人之命,臣自会通传,诸公有什么事,不如直说便罢。”
  “第一,”刘效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向前,“魏地出产贫乏,人员不便治理。京里想来得放出些权,拨出些款,否则边疆不保,到头来还得黎民受难,是不是?”
  他转而又道:“第二,本朝后位空悬,理应立淑妃为后,统领后宫。并命汝阳侯任辅国一职,以济苍生。”
  刘效步步靠近,身后精兵亦步步相逼。夏翎凛然看着他,静静按住腰间佩剑。
  “第三,与突厥立约,两朝百年友好,不得征战。”刘效笑得明丽,“相信这些于圣人,都不是什么大事罢?”
  四下俱静,风雪无声,相信殿中之人,早已听到。
  夏翎听得此话,神色逐渐晦暗。他行了一道礼,正欲退下回禀。刘效冷眼瞧着,自觉时机已成,转而向邢愈暗中将头点了一点。
  邢愈得了信儿,朗声吩咐身后的弓弩手:“放箭!”
  夏翊登时一惊,扯住邢愈道:“你讲什么?”
  弓弩手精于练武,是不等他回神的。命令施下的即刻,数支穿风弩箭便极速飞向毫无准备的朝议郎。夏翎做惯了文官,此刻纵他竭力躲闪,到底敌不过淬了毒的箭簇。十余支箭没入皮肉,直把他躯体贯穿。他支撑不住,双膝不自抑地磕在地上。一汪血自喉间涌来,复又从嘴角滑落,染得他白面红唇,病怏怏地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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