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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 (Danna_)


  刘效闻言,脑子也给他蒸熟了。他恍惚间有些迷迷瞪瞪地寻思,甚好是什么意思,是献媚、是夸赞、是虚情假意的顺口瞒骗,还是真心实意的心照不宣?即便从前将所有相人之法修习到出神入化,此刻也无处施展了。心意相通原来不是书在纸张上的字字句句,是全凭两颗心互吐挚情的。
  直到韦钊的鼻尖似有若无地蹭到了他的,他方恍然初悟一般被点醒了。刘效一厢自悔不迭,一厢往前抵了一把:“刚送来的荔枝还搁在桌上,你去替我取来。”
  韦钊或许是为情所惑,陡然多了许多闲心,乐意陪他玩儿些把戏。于是他扮出一副恭敬模样,将那一碟荔枝捧了来。荔枝是刚从冰块里拨拾出来的,一颗两颗给手下人剥好了皮,拾掇得白白净净的,珠玉一样呈在瓷碟里。
  刘效撷了一颗微凉的白珠,两唇稍启,露出两颗牙齿来。甫离了冰块的荔枝新鲜爽嫩,一受了咬,便不住有甘液淌下来。刘效恍然不觉似的,他目光仿佛蒙了一层纱雾,朦朦胧胧地飘然落在韦钊深邃的眉眼上。
  韦钊见此,亦不退却,他周身澎湃着勃发的锋利,却动作轻缓地倾身上去,就着刘效的手堪堪咬住另一侧白肉。果实莹润,沥沥地教汁水把指间都流遍。韦钊借余光窥视着其中一滴,自指缝徐徐而下,裹住青年人细腻的肌理和突起的血管,溜进层层叠叠的衣袖里边去了。
  荔枝是何时滚到榻下面去的,刘效不晓得。他只觉得自个儿被一层一层剥开了,袒露出里头满腹的阴毒与赤诚。韦钊啄吻着他的双眼、他的鼻尖、他的两唇,安抚着他的一切,如同阳光笼罩春花、土地包容落雨。涎液混着荔枝的甘甜滴落在炙热的喘息之间,在两人的心里毫无顾忌地点上一把火。这把火烧得太猛太烈,直把神智也烧尽,只得在余韵之中淘洗遗留的灰烬,从中捧出满心满眼的痴假情真。
  将军府走水之事历经许久方被平息。刘效被韦将军用了蛮力一把揽进怀里,不作声地仰首望着他挺拔的轮廓,一时心绪冗杂。情有万千,言有万千,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来。
  倒是韦将军先开了口:“我有一件事同你讲。”
  刘效把嘴唇咬紧了,硬是半点声响也没出。
  “我听仆从们讲,你去书房了。”韦钊垂眼看着怀中人,“你瞧见了?”
  这话没头没尾,刘效却半是推拒半是回应,只将头点了一点,道:“你有意的?”
  “我寻思着,如今是正恰当的时候。咱们俩,心贴着心,不该再在猜忌欺瞒中度日。”韦钊正色起来,是何等坚硬粗野的面貌,教刘效不自觉又瞧着他心驰了。
  “砺之,”韦钊用额头去挨上刘效的,轻声唤他,“砺之。”
  魏王殿下心简直酥了一半,另一半浸在行宫的一草一木里,一点一滴地化作荔枝的汁液,甜得齁住了。


第二十章
  刘效把着窗沿往外边探望。红日西斜,赭红落进微湿的空气里,调配成一腔春情,极精细地将天穹染作橘色。窗下的芭蕉生得极好,毫无愧意地接受着霞光的滋养。
  “殿下,小心些。”一道懒皮懒骨的身影自远至近踏来,停驻在年少皇子的身边,“掉下去该怎么是好?”
  刘效被这人惊了一跳,赶忙侧脸看去。那人虽是少年身形,眉目尚有稚气,行步有如酒醉,但体态雄健,面庞英武,一身素色袍衫将腰束紧,想必岁余之后必是俊容无匹。
  刘效蹙起眉来问他:“你是何人?”
  那人却避而不答,只兀自背身倚在窗下,显出宽阔的脊背来:“殿下功课都做完了?”
  刘效颇有些不快意:“我于学业上一向勤勉的,你胡乱探问什么?”他愈想愈觉有异,朗声喊道:“知谨!”
  “不必喊他。”那人自腰间解下一块令牌,铜铸的,上有阳刻大雁一只,直挺挺地杵至刘效面前,“臣奉京里的旨意,前来做殿下武习陪练,兼护佑殿下周全。”
  “先前的师傅呢?”刘效颇有些嫌他似的,将脸往一旁避了避,“怎么派了你来?”
  那人盯了他一会,率先嗤笑一声:“京里不想让殿下知晓,殿下也不必知晓。殿下/身体强健,臣便也能得些光来照照自个儿。”
  刘效温锅里的神智顿然凉了下来。他悄然将那年少的英雄看了一看,问道:“圣上没旁的吩咐吗?”
  那人本想着照实告知,奈何刘效一副仙人模子,两眼水盈盈地瞧着他,教人半句重话也难说。他只得道:“圣上是万民之君,近日来国政繁忙,有心思为殿下考量,已是爱犊心切,殿下还有什么不舒心的?”他恍然间又道:“不如这样,为着殿下唤我方便,臣斗胆请一个名儿。”
  刘效瞧瞧他,复又瞧瞧这天色,诗情陡生了。那人迎风而驻,芭蕉叶儿簌簌而动,西光穿透乌丝,如同檐上金粉、命里华光,一时不慎,落进刘效眼里去了。
  韦钊彼言一出,当即便生了悔意,赶忙道:“臣今日不过是来见殿下一面。明日晨起,烦请殿下同臣一块儿先打一套拳来,再行圣人之礼,以显圣泽。”
  “夕蕉,”刘效徐徐抬了眼来,露出些青涩的风情,“孤唤你夕蕉,你应不应?”
  韦钊瞧着他,如同瞧着一颗饱满莹润的青果,半是惜情,半是好意:“殿下所唤,怎敢不应?”
  此一唤,不过少年人朦胧心事,把萍水相逢认作此生挚友,来时汹涌,去时寡淡,一朝即可忘却。然二人祸福自此明暗相织,仿佛是姻缘簿里早早写上的一笔,擦不去改不掉的。
  夕蕉虽不过十五的岁数,功夫却是顶顶的到家。刘效日日看着,也觉钦佩。只是到底是皇室贵胄,心气儿高些,自知武课敌不过他,便按着他同自个儿一块念书。
  韦钊揉着眉心,硬压下不耐,诵道:“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什么?”
  刘效心里自得,只忍着不发:“明堂也者,明诸侯之尊卑也。怎么着,你背不出了?”
  韦钊将书一丢:“我不是读书的料子,不过强撑至今,实不能体味诸子风仪,教殿下取笑了。”
  知谨在廊下候着,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免心里暗笑。他瞅准机会,捧了两碗味儿浅的茶推门进来:“殿下同公子读书辛苦,喝口茶润润喉咙罢。”
  刘效心情畅快,见他进来,也多了些体贴的意思:“外头孤零零一个多闷呢,你进来歇着罢。”
  “可不敢,我得去盯着手下的小丫头们,她们惯会贪懒的。”知谨说着便要出去,复转向韦钊道,“殿下近日松快不少,想来大半是公子的功劳。公子替咱们下人陪着主子,我给您道一声福。”他一语说罢,不等刘效吩咐,便径直退下去。
  刘效原先朗然的一颗心,教知谨这么一说,生出些阴云来了。他彼时心思倒不如在蓟州时重,脑袋里想着事儿,面上也显了个七七八八了。韦钊本不觉有他,见他面色不佳,方道:“臣同殿下整日里一并待着,着实有违圣意。不过吃罢这一碗茶,臣便请辞了。”
  刘效回过神来,暗骂自个儿藏不住事儿,扮了笑模样道:“孤不过念书乏了,没有责难你的意思。”他顺手也将书册收拾起来,“咱们两个讲讲话,你用了饭再回罢。”
  韦钊本欲推拒,而刘效眼皮柔柔一抬,眸光锋利,竟是绵里藏针的意思,便也只得应了,一派规矩样子。
  刘效乍然要同他讲话,竟一时结巴起来。个人私事不能讲,军国要事也不能讲,他思前想后,实在无事可谈,便拣了个平平无奇的道:“不知道夕蕉爱吃什么?”
  “臣不挑嘴,”韦钊一番察言观色,细微之处断不敢说了,只道,“蒙殿下赐食,臣不堪此幸。”
  刘效一厢心思虬结难断,一厢复又觉着好没意思。二人在屋内饮茶,竟是寂静无声。
  直到茶也饮尽,耐心也耗尽,刘效方问他:“夕蕉在行宫,待到几时呢?”
  韦钊将最后一口茶倾入腹中,信口道:“待到殿下长成了罢。”
  于是浓夏至秋,清秋至冬,凛冬至春,刘效分明还没有长成,他却要走了。
  韦钊在一树飞花下吐露着年少人最难留情的别离之言,把这幻梦都一一击碎,教酸楚和着春风,凝成五皇子心头的一块疤。
  刘效合上书,合进夕蕉这个名字,合进满园春色,合进满腹乱絮,合进蒙昧的情谊,对面前人行了一礼,敞然道:“孤没旁的好讲,只得祝君,从今往后,前程似锦。”
  韦钊扯了扯嘴角,还礼道:“臣借殿下吉言。”他一礼行罢,将袍袖一抖,回身走去了。
  刘效盯着那抽长了些的身形,不觉怅然。夕蕉正在男子变化快的年纪,不论五年十年,就是三年之后,他见着,也未必认得出了。
  他觉着自个儿仿佛成了双面人,鲜活的青春合进书里,无尽的猜忌瞒骗如同连绵的波涛,要把这天光都遮遍。
  这行宫之内,自此再无夕蕉,也再无一人,愿意等他长成了。


第二十一章
  夏翎一袭素净官服,身后不过一个小太监,捧了一只礼盒。他玉白手里捏了一卷圣意,迎风飒飒,直挺挺立在太后门前。太后身边的李嬷嬷正正挡在他身前,面色沉郁:“太后劝皇上再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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