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得意道:“那是。”
两人进了屋,宋虔之将圣旨取给陆观看。在铜盆里洗了手,边擦手,宋虔之边说:“吃了午饭就走,但我不放心周先。”
陆观手里的圣旨是补给白古游的,命他南下阻挡黑狄大军,写了一些圣上对你寄予厚望之类的官面子话。
“怎么说?”陆观问。
宋虔之无奈道:“我想什么你还不知道吗,周先没有招出霸下剑的下落,那伙人还会找上他。”
“他们或许以为他死了。”
宋虔之微微蹙眉,片刻后摇了摇头:“不然,我觉得对方知道我们的路线,如果要从京城以最快的速度到夯州,只有夯东驰道走马。我们会在路上救下周先,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如果带上周先一起出发,坐马车去孟州,比骑马慢。”
“不差这几天,反正圣旨拿到手,就不怕皇帝对白大将军下手。”宋虔之突然问,“我爹来干什么?”
陆观:“不知道,你吃饭了没有?”
这么一说,宋虔之也觉得饿了,陆观去找人传膳,他也还没吃午饭。
西边偏房里安定侯早已等不住了,茶也喝干了,把门口侍立的丫鬟叫进来,正是拜月。
安定侯虚起眼睛,觉得眼前的婢女很眼熟。
“侯爷有什么吩咐?”
安定侯眼睛一瞪,勃然大怒:“什么侯爷?我是老爷!”
寻常婢女被这么一吼定然已经吓得跪在地上,拜月却只是垂着头,一动未动,仿佛没有听见安定侯在说什么。
一股怒火从肚腹向上腾烧,安定侯拿起茶壶,揭开盖子。
“水,加点水。本侯在此坐了一早上,水不知道添,午膳的时候也过了,没人来问本侯吃不吃饭,你们都是木头吗?”
拜月一句话不答,接过茶壶下去添水。
安定侯气得眼睛发红,双手按膝,长叹了一口气。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宋虔之在跟他摆架子,儿子现在是按察使,巡视四州,动不动就被皇帝派出去做钦差,俨然是皇室的红人。却又不同于从前,从前只是靠着和太后那层血缘,说到底办的是鹰爪之事,搞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因为知道得太多让皇上灭口。
所以安定侯动了把大儿子弄回来的心思,现在他又有了孙子,得为宋家祖宗基业打算。
夫人病怏怏的在床已经多年,眼看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反正孙子开宗祠认回来了,他有个外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如今天下又乱,谁还管得上他这个空有侯位没有实权靠夫人裙带上位的小角色。
安定侯本琢磨着夫人死了,将外宅扶正,侯位到时候再看,小儿子用不用得上他来锦上添花尚未可说。谁想到小儿子到了夯州,根本不打算回家,直接在外头住下。
别的他倒是不怕,可若是宋虔之在这场平叛中立下大功,羽翼丰满以后,他这个父亲怕是要倒大霉了。
三天前他亲自带人来送金银,被周婉心避而不见,已被狠狠下脸。只是自从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人,周婉心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谁让那是周家女呢?加上安定侯自知理亏,被拒而不见也就算了。
这次来见自己儿子,竟被秘书监给挡住了。他堂堂安定侯,用不着受这份气,但又想着毕竟秘书监与宋虔之是同僚,自己还要跟儿子好好说话,于是也忍了。侯爷做到这份儿上,算滑天下之大稽了。
安定侯端坐着,脸色忽红忽白,茶水添上来,他想起来了。
“你是虔之跟前服侍的人,去,看看少爷回来了没有。”
拜月答道:“少爷在后面与陆大人用午膳。”
安定侯面上一喜,连忙起身,挥手道:“走走,带本侯去。”
“少爷领了旨用完膳就要出门,侯爷请回。”
安定侯一愣,杂毛纵生的眉一拧,吹胡子瞪眼道:“你一个小小婢女,三番四次阻拦本侯,你信不信本侯就叫人将你打断了腿撵出去?!”
拜月看了安定侯一眼。
安定侯心想,生得倒是如花似玉的,脾气跟宋虔之一样让人心烦。
“少爷有几句话让我转告侯爷。”
安定侯神色稍缓:“本侯亲自过去听,不用你转达了。”
“侯爷留步,少爷说等办完事、平叛归来,会将和离书送去给侯爷,到时候可能还需要侯爷到宫里走一趟,由太后主持您与夫人的和离。从此周宋两家,再无干系,侯爷要娶谁立谁都与夫人无干。”
安定侯身体一晃,险些站立不住,伸手扶桌子,不小心按翻了刚放上去的茶壶,壶中俱是才添的沸水,顿时发出一声猪叫,抱着手连声叫唤。偏偏面前的丫鬟像个木头桩子杵着,丝毫不为所动。
安定侯终于忍无可忍,冲到前院,大声吼道:“宋虔之,你个小兔崽子,做儿子的对老子不知道倒履相迎,竟敢避而不见。出来!在哪儿?”
几个下人在旁边看热闹。
安定侯冲上前去抓住一个小厮,提着领子逼问:“少爷呢?走走走,后院就在后边是吧?”
那倒霉小厮双手抓着安定侯的手,跟个小鸡崽似的告饶:“侯爷别吵了,夫人在休息。”
安定侯冷笑道:“夫人,为夫的来看望你,怎么不出来相迎?”
安定侯正在往后院闯,陡然撞在一个彪形大汉身上,小厮趁机猫着腰跑了,安定侯撞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站稳,抬头一看,正是来的时候拦他的秘书监。
“怎么,陆大人?本侯处理家务事,你也要阻拦吗?”安定侯怒不可遏,一车将要破口大骂的话到了嘴边,还没说出口,听见宋虔之的声音。
“吵什么?”宋虔之从陆观身后冷着脸走出。
见到儿子,安定侯突然怂了,嚣张气焰顿时都收了起来,赔着笑说:“怎么回来也不带着你娘回家,住在外面像什么样子?虔之啊,你娘呢?让她收拾收拾,都回家去。”
宋虔之不言不语,脸上不带半点怒意,只是面无表情。
“怎么?你大哥大嫂回去住,这不是你点了头的吗?这又闹的什么?你娘呢,身子好不好?要是不好走动,我亲自背她。”安定侯豁出去老脸不要,满面堆笑,还想说两句什么,被宋虔之打断。
“不用了。”
才绽开的笑脸倏然僵硬,安定侯局促道:“这是怎么说?一家人哪有两家话说。爹不是说过,都是看小的可怜,认了个长孙而已。你是嫡出,侯位断传不到你大哥头上去,将来这个位子是传给你的儿子,不过是桌子上添几副碗筷。你奶奶身子不大好,你是爹的儿子,爹也是你奶奶的儿子,为人父,又为人子,你是没到爹这个份儿上,等你什么时候娶了妻有了儿子,自然知道爹的苦处。这就别闹了吧?”他向前走了两步,陆观向左移步,将安定侯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安定侯往哪边,陆观便挡哪边。
安定侯气得又想骂人。
“我让拜月转达得很清楚,父亲回去吧,您有您的一家人,我有我的一家人,您只管回去等和离书,等您和母亲和离了,儿子自会改姓,周宋两家,从此再不相干。”
“胡闹!”安定侯浑身发抖,“本朝……本朝从未有此荒谬之事,你外祖一代大儒,天下儒生无不以他为礼仪典范,你怎可做出此等忤逆之事?”
院子里的下人都悄悄散去,没人有那个胆子在这里看父子两个吵架,生怕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去。
“陆兄。”宋虔之拽了拽陆观的袖子。
陆观让开到一旁。
安定侯面上一喜,迎上宋虔之的冷脸,不禁头皮发麻:这个龟儿子到底是谁生出来的,脾气又臭又硬。
“现在东南面大军压境,文武百官都在忧心国事。陛下命我即刻启程,到前线颁旨监军,若是父亲等不及,此刻就随我进宫,与母亲将和离一事办妥,也好免儿子的后顾之忧。”宋虔之手揣在袖子里。他想到的是除夕之夜,整个宋府上下团团圆圆,席间却没有他娘的位置,这一家子人,将前朝大儒的嫡女扔在病榻上,外室鸠占鹊巢,连想要一起守岁也不能。
周婉心的病,又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人的感情如同聚沙成塔,而其磨灭也非一日之功,那是一点一滴一年一岁一朝一夕的冷漠,将周婉心整个人都啃噬干净,一个明艳动人的女人,如今将青春都耗尽了,只剩下一把枯骨和一口气。
这一口气,他宋虔之必须为他娘争过来。
“还是等你回来再说,不急,不急,我们父子很久没有谈心。等你回来,找个机会,为父跟你好好聊一聊。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能光听你母亲一面之词,女人有时候就是看不开,心胸……”狭隘二字险些出口,安定侯好不容易刹住,心乱如麻地打量宋虔之,只觉得他和离京之前大不一样了,虽然宋家一直是靠这个儿子里外打点,但安定侯只是觉得,他因为在秘书省做官,得要早些独当一面。现在细细看来,眼前的儿子太陌生,而且令他心里发怵。
“这些年为父冷落了你娘,是不该。”安定侯顿了顿,眼光漫看四周,试探地问,“你娘在何处?身子可好些?带为父去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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