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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 (轻微崽子)


  “不知道,不会太久吧。”宋虔之答。
  “那是多久?”贺然问。
  “快的话两三个月。”
  “慢的话呢?”
  “你烦不烦。”宋虔之失去耐性了,打算把贺然赶出门去,奈何脚没有完全恢复,起身又得一瘸一拐走一步疼一步,宋虔之只好说,“过两天带你上街买书。”
  之前宋虔之答应让贺然带一套科考用书回雏凤县,贺然咬着嘴笑了起来,“谢谢侯爷。”
  “你去睡吧。”宋虔之赶人。
  “侯爷是病人,也早些歇息。”
  “知道了知道了。”宋虔之的视线从贺然身上收回来,耳朵听见关门的声音,时辰还太早,他睡不着,便扶着桌子,缓慢走到窗边,伸长手臂将窗户推开,手指离开微凉的木头。
  墨蓝色的夜空神秘、深邃,层叠堆卷的云层奔跑似的游走,不到片刻,云丝被风吹去,月亮露出娇俏轮廓。
  如此星辰如此月,陆观的军队已经接近衢州附近了吧?宋虔之心想,不知道陆观那里是晴是雨,能不能也看见这样娇羞朦胧的月色,时辰还早,今夜军队是否会停下扎营休息,还是会一夜急行,在山上?在官道上?是平川,还是山涧?到衢州也要渡几条河,河流湍急吗?马怎么办?
  突然间,宋虔之笑了,笑出声来,脸埋在手掌里,再抬头时,他唇畔已无笑意,身子前倾,手指插进栓扣,把窗户拉回来,轻轻地关上,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这夜的月光过于清淡,没能从窗户纸上漏进来半段余光,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继而床榻上有了一个人影。
  宋虔之翻过身去,朝着榻内,身体蜷缩起来睡了。
  起初心里烦得跟猫抓似的,翻来翻去,半个多时辰,不知不觉总也睡着了。后半夜不知做的什么梦,醒来时候一身酸痛,就像在梦里奔跑了八百余里那样疲倦。
  早膳时宋虔之坐着都快睡着,等小菜都端上来,宋虔之强打起精神,嘴里咀嚼着牛肉烧饼,尝到浓郁的肉味,夹杂辛辣爽口的生姜,味蕾激烈的热浪让宋虔之一个激灵,眼神清醒起来。
  秦禹宁早早用完饭就走,宋虔之吃完之后,到吏部走一趟,带着贺然这根活拐杖。
  宋虔之盘腿于席上,室内燃着刺鼻的檀香,书办抱怨还能有这半指香已是翻箱倒柜从米缸里刮最后那口保命粮的费劲事。才说过,又一脸说错话地退出去。
  吏部的人几乎都认识宋虔之,知道他刚回来,皇帝还没来得及任命,但十有八九,还是要到吏部来的。而今吏部直接听令于秦禹宁,战事吃紧,秦禹宁分不出手来,左正英时候留下来的一本烂账,不是他不愿意理,而是南州势力交杂,当时龙金山带人南下,刘雪松挡不住北面,南州世族有要求,而左正英性子古板,这等事体,便是卖官鬻爵,做不得。
  宋虔之叫了人来一一问过,各部人员,今年的考核。
  “暂时也没法像往年一般派人到地方考察,许多地方水陆都不通,太傅已经让发文给南面各州,地方以州府为统率,就近考核,等年末封疆大吏朝见陛下时再行任免。”下跪的书办是京城带来的人,宋虔之用熟的老手,他吩咐这人把南州安排进来的也叫两个过来。
  果然跟宋虔之想的一样,吏部里末等的小吏已有一些任命给南州本地人,原先多半效力于州府衙门,多数是世族里屡试不中的落第举子,跟家族核心拐着十七八道弯的旁系。
  要是朝廷不能早些回北边,在南州落地生根,动作不会小。且必须趁着这些世家大族没有把根扎下去,就要斩断,还要让他们绝了这种心思。
  整个上午宋虔之都像个陀螺转不停,不到正午时分,已经饿过了劲,熬过那阵前胸贴后背的眼冒金星之后,索性宋虔之先不吃午饭,起身洗了把脸,让人备车马进宫。
  “侯爷。”宋虔之一只脚才登上车,又放下地。
  见一小厮打扮的人从不远处跑来,那人行礼过后,便说是万家的家丁。
  “老爷让小的请侯爷去一趟,不耽误多少事,是、是昨天跟侯爷说过的事情。”
  宋虔之想了想,眼神示意贺然扶自己上车,他从车窗探出来头,朝万家家丁说:“上车。”
  家丁指路,万家主宅到吏部就两条街,打个盹的工夫都没有,车架便在一间气势恢宏的大宅子外面停下。
  万里云揣着手在门前来回走动,听见车马声,眼底闪出光,赶忙上来,伸手来扶宋虔之下车。
  “不劳烦万大人,这小孩子专门扶我的。”宋虔之抓着贺然的手臂,他脚已能使上一些力,挪下马车后,见万家高门大敞,门中站着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低垂头眼行礼。
  万里云亲自请宋虔之进府中。
  前脚宾客坐定,后脚丫鬟们鱼贯而入,排列有序,手里或者捧着净手用的水、帕子、脂膏盒子,或者奉上清口的蜜饯,四名婢女直接入侧屋,不片刻便有捣茶成浆的水响传出。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才坐片刻,宋虔之肚子响了。
  万里云:“……”
  宋虔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脸上不见半点不好意思,若不是两人坐得太近,除了隔间做茶的丫鬟,连贺然都被宋虔之支使出去买砚台,万里云还真不能确定声音是从宋虔之身上传出。
  “今日晨起,我带家人出门为先父扫墓,这才归来,还未用得午膳。想必侯爷已吃过了,可否赏脸陪我用些?”
  宋虔之本就饿,进宫也是要让李宣拿东西出来吃,一边吃一边谈事,既然万里云周到,索性宋虔之先垫了肚子,筷子一边动,宋虔之不禁对着满眼的珍馐美馔感叹:南州的世族是真世族,比京城所谓的富户高门还要奢侈,饮食上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色香味都做到极致,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且万府的这顿饭,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绝不是吃一口就没有了那种做做样子,实心诚意要让宋虔之吃饱。
  吃过饭,宋虔之脸色也好看多了,婢女也做好茶捧了上来,做茶的婢女不管端盘子,另一拨下人入内撤去席面。
  “万大人有事,还请直言,若不是你的家丁来,现在我已在宫里。”
  万里云斟酌了一整夜,自忖礼数周到,察言观色,觉得宋虔之的表情里也没有透露出心情不好的意思,索性直说了:“三个月军饷,三个月粮草,另外现在刚入秋,一套冬衣一套春衣。立刻就找人做,沈家开成衣铺子,也收棉花和蚕丝,米从我家出,军饷我们各家平摊。南州府库现有的存粮存银已经都移交到户部,杨尚书最清楚不过。”
  “这一部分已经用上了。”没有南州府库被接管的金银、粮米,不用宋虔之动手,秦禹宁也会想办法把龙金山的军队召回来。刘雪松在衢州,衢州州府不可能袖手旁观,这种情形下,地方衙门没有胆子同军队冲撞,出钱出粮是小事,城破事大。一旦城破,知州要么殉城,要么便是向阿莫丹绒投诚,投诚能否保命也未可知。
  宋虔之回来以后,还没有听说有知州投诚,倒是宋虔之听说沈玉书在任上时,孤身一人入阿莫丹绒大营谈条件,被阿莫丹绒人扣下,生死不知,这已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侯爷细想想,我们几家,久居南州,是,南州风水宝地,可家族盘根错节,哪家不是数百口的生计。比起别的人家,司马家、王家、沈家,还有我们万家,或许是富得流油的肥羊,可跟朝廷、跟国库一比,算个什么?”
  宋虔之没有答言。
  万里云耐着性子,额头不由自主渗出一层薄汗,拿手帕擦拭通红的脖子和耳后,续道:“若不是司马沣……侯爷,我们也只能,量力而为。”万里云放下不住颤抖的手,几乎湿透的手绢放到桌上,他手指碰到茶杯,又收了回去,心烦意乱地没法喝茶。
  “万大人,您知道去岁赈灾和与黑狄打仗的钱是从何而来吗?”
  万里云眼睛鼓了鼓,嘴唇上的胡子被汗水浸润得发亮,回道:“是、是国库拨出来的。”
  “这几年都是灾年,尤其最近的两年,各地纳粮都不足,去年冬天,天灾也不断,地动造成的伤亡不小,受瘟疫的地方自然是不能征粮征税,还要拨钱到地方补充医药。于是只好打白条,给钱庄打,给官员打,但凡还能出一分钱的人家都有签杨文的章,盖国库印鉴的白条。杨文身上背的债,子子孙孙都还不尽了。”
  万里云心有戚戚焉地摇头叹气:“我早就同司马沣说过,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他以为官位是好坐的。”
  “更烫的是什么?”宋虔之平心静气地朝万里云说,“当今圣上,在这个关头被推上去,纵有一身才干,奈何外忧内患。皇上也不好做,强撑这么长日子,龙体也支撑不住病倒了。司马家丢了家主,万大人着急,太傅也是急得一夜没睡好,我这不是才要进宫看看陛下,才能安心。实不相瞒,昨夜,我也是没睡好。”
  万里云哭笑不得,连忙摆手,只想叫宋虔之不要说了。
  敢情这是比着谁更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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