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这种回忆,被宫人们鱼贯而入的开门声、脚步声打断。水粉一般的淡红从李宣颧骨上退去,他温和如水,在宫人们看,这位新帝,比谁都好说话,比谁都好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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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一万士兵在祁州南通渡口上岸,时近午夜,码头上灯火通明。半日前许瑞云从大船上放下一艘快船,带了几个人上南通渡口雇人,雇来的数十人帮忙卸下货船,各队人马受长官约束,就近清点后向西南方向赶路,要在天亮之前,将人马藏进数里外一处山坳。
忙到天蒙蒙亮,宋虔之、陆观带着许瑞云挑出来的人,许瑞云和柳平文,住进祁州一间客店里。有许瑞云的一番打点,店里伙计只知是北方来的商人,坐船才到,只住一夜,白天办点货就走。许瑞云给的酬金甚丰,码头附近南来北往的商人很多,人口混杂,客店的规矩,不多嘴,不多手。
安顿好手下,许瑞云带着柳平文进宋虔之的房间,把门窗仔细检查一番,过去坐下。
柳平文双眼放光地看着宋虔之:“明日上午我同许大哥先去关卡附近看看,看看过关如何查验。”
“不用你们去,有老熟人。”宋虔之道,“祁州府的钱谷师爷,午后会去东明王府吃茶,陆观已经打点好了。”别说陆观救过东明王母子性命,如今宋虔之又救他母子两次,儿子做不成皇帝已是定局,经一场生死劫,东明王的母亲突然想通了,半日前船在一座小镇上停靠,陆观去了一封信给东明王府,才上码头,东明王府的人就已回话,诸事准备妥当,凭东明王府送来的牙牌,直接去就行。
“还是让许大哥收着吧。”柳平文没有接。
许瑞云接下来,看了一眼牙牌上东明王府的徽记,递给柳平文,大剌剌道:“说了东西都归你收拾。”
柳平文只得仔细收好牙牌,他皱着眉,轻声问:“去了之后怎样说呢?”
“什么也不用说,王府会跟他交涉,你们跟他去办货,过关要用的印信他都会备好,只是你们人多,有些点眼。”陆观想了想,朝许瑞云道:“最好分成三队,带不同的货,间隔一段时间过关。”
许瑞云点头:“进循州就好办了,地头我熟。”
“那就这么着,现在先睡觉,睡醒再起来。”宋虔之道,“出发之后恐怕几天之内都没法睡觉了,当务之急是养足精神。”他不放心地看向柳平文,柳平文在船上得了一场风寒,现在吃药好了,精神却还是不好。
柳平文强撑把脖子一梗:“我没事,这趟没有我一定办不成。”
宋虔之心中一热,露出笑容,拍了拍柳平文瘦弱的肩,没再说什么。
宋虔之跟陆观两个,抓紧时间睡了一会,不到一个时辰后,两人起来。陆观给宋虔之穿戴好,从楼下端来客店供应的馒头和酱肉,匆匆一吃,两人都喝了一大碗茶,感觉腹中踏实了,才从布包里取出早带好的假胡子假眉毛,稍作易容,陆观走在前面出门,伸手要来牵。
宋虔之看他那颗媒婆痣,越看越想笑,一把拍开他的手:“谁跟你牵,像什么样子?”
宋虔之只是粘了胡子,增添一些年岁,陆观则把自己弄成了个丑汉。一字眉、香肠嘴、媒婆痣。倒比易容前更惹眼了,只是不会把他认成陆观本人。他的个头太高,很容易惹人注意,长相如此怪异,只要稍一打听,就知道一定不是陆观。
走出客店门,街上摊贩已经摆出货物,穿着鲜艳的妇人挽着竹篮出门赶集,最火的是各色早点铺子。
祁州人不惯在家里做早饭,一早就要出门涌入各种早饭摊,才各自去做活。祁州人也吃茶,茶楼里有不少背着背篓,裹着红蓝相间的辫子头的“闲人”,他们不吃茶,不看戏,也不是要在茶楼里用点心。这些是游走在祁州的獠人,或是半个獠人,背篓里是山里背出来的东西,用红布盖的背篓是鲜货,用蓝布盖的背篓是矿石,要是往竹篾间串一根红色线绳,挂细长的鼠尾一根,则是贩卖草药。
☆、枯荣(玖)
“这可是上好的漱祸啊,祁州府也让卖这个?”陆观挑了一上了年纪的老汉,让他放下背篓来,挑挑拣拣半晌,翻出来深褐色皮子,皱如老人面,形似山参,比山参细长,下无参须的根块来。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这玩意儿宋虔之识不得,想了想,陆观年轻时候云游四海,像是真认识。
果然,老汉张嘴便道:“要便要,不要便不要。祁州府不让买卖,小老儿岂敢犯禁?”
那老汉说一口流利的楚话,收拾起被陆观拨乱的草药,将布头扯开要盖住背篓。
宋虔之连忙拦住他,往怀里掏银票,笑道:“要的要的,多少钱?”
厚厚一沓银票过了眼,老汉放下背篓,回道:“整株五十两,那些个残碎的,五两银子一钱。”
“那来一株。”宋虔之挑出张五十两的银票给老汉。
陆观把宋虔之的手按住,阻住他,拍了拍手,站起身。
宋虔之只知道这趟来茶馆是要打探雏凤县城里的情形,眼下却不知陆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他也不知道陆观买的这是个什么药,应该是楚南的特产,獠人背出来卖,那就是獠人住地才有的东西。
陆观:“货色太次,看看别的。”
那老汉闻言险些气炸,双眉倒竖,抖着手从背篓里捞出三支漱祸来,杵到陆观的鼻子底下:“大官人,饭可以乱吃,话你可不要乱说。这是上好的漱祸,一支一条命,五十两可算是看如今不太平,才特特给你的好价钱。”老头吹胡子瞪眼,调转矛头轰宋虔之,“这位先生我瞧着也是读书讲理的人,您给评评理,如今的市价,五十两一条命算是贵是贱?”
“贱了点。”宋虔之话说得实诚。
老头鼻子里哼出一声,扬起下巴,数落陆观:“买不起就不要乱看,这拿出来一摸一看的,散了药性,我这药还要不要卖了。”
“我家当家是京州大药商王家,我看你这里也不过是四五株散货,真要是你能卖得出,成色参差一些也无妨。”
老汉眼珠一转,拉住丑汉。
陆观斜乜老头生满老人斑、皱如枯木的手,眼神充满警告,他生得又魁梧,一拳下来少也得躺足三五月。
老头松了手,咽了咽唾沫,睁大眼伸长脖子问:“你能要多少?”
陆观与宋虔之眼睛一碰。
宋虔之在袖子里摸了会,掏出卷叶般的一沓银票,展开来,慢悠悠道:“这是二百两一张的面额,有多少要多少。”
老汉为难得满头大汗:“可是,我这里没有这么多。”
宋虔之也佯装为难地皱眉抿嘴,看了陆观一眼。
“二当家,你叔说了,不是谁都吃得下咱们家这么大的单子,再逛逛。我听说雏凤县里卖漱祸的人家更多,咱们难得南下一趟,今天就在城里转转,听几场戏,明天再出城。”
宋虔之顺着陆观的意思,提步就走。
老汉扑了上来,一把拽住宋虔之的袖子,急急忙忙求告:“先生,当家,嗨,你们要想出这祁州府容易,要想进雏凤县那是难上加难。”
“怎么?它一个小小县城,城防还能赶得上州府?”
老汉踮起脚,捉着宋虔之的袍袖,凑到他耳朵边嘀咕了一句。
宋虔之做出犹豫的样子,撇撇嘴,反手握住老人家的手,四下看了一圈,仿佛生怕别人听了他的话去,也与老汉贴首附耳:“这是上万两白银的买卖,我看老人家不像能做得了这么大主的人,我们也是带了家里护院来的。”他意有所指得将老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老头顿足急道:“咱们主君是我三舅子的大姑爷爷表亲的亲孙子,保管进了雏凤县,有人跟当家的谈这笔买卖。”
宋虔之另一只手盖住老人的手背,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那便有劳老丈了。”
老汉同宋虔之约定了时间,他还要在城中卖一天的草药,酉时初刻带他们从行商的獠人出城的小门出城,老汉问过宋虔之有几个人,这才离去,仍在茶楼里盘桓,兜售草药。
已经谈了生意,自然不好再留在茶楼里,倒显得左顾右盼,惹老汉怀疑。宋虔之便带着陆观离开茶楼,两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吃了点东西,寻了个茶摊,坐下来喝一碗凉茶。
街上人来人往,宋虔之收回目光,兴味盎然地盯着对面人看。
“怎么了二当家?”
宋虔之咂嘴两下,说:“雏凤县当真民风淳朴,这么容易就上了你这头狐狸的当。你说漱祸是禁药,怎么他们还能在祁州府卖?”
“獠楚杂居之地,南部管理松懈,也是有。你是在京里呆久了,上回去宋州接李宣,还没看出来么?天高皇帝远,小地方,许多事情朝廷是有心无力。京官每每外放,定要好好聘两个师爷,要学的事情多着。”
“你在衢州没少吃亏吧?”
“哪儿能。”陆观的香肠嘴咧开,埋头喝了一大口苦得倒胃的凉茶,好大一声“啧”,“刚得六皇子重用时,趁我吃醉酒,有人拿麻袋把我套了,打算一顿闷棍,可惜他们不知道要把我的腿捆起来。你男人的腿上功夫你是知道,我就不用手,他们也让我一顿扫堂腿给踹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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