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过下人,陆观早饭也没吃就出门了。
“陆大人离开时太早,厨房的米才刚下锅。”伺候早膳的小厮宋虔之不认识,拜月说是新给添的,原先府里的多少让宋家人使唤过,现在的安定侯府,已把宋家人带他们的祖宗神位都扔了出去,索性把下人也都换了,底细都是拜月和瞻星亲自查的,干干净净。
宋虔之出门前让人取了太后去年赏的彩沁龙凤玉佩挂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哈欠。
宋虔之是吸溜着鼻涕耷眉缩肩出的门,满脸写着没睡饱。到了宫里头,想起来昨夜周先也没回去,溜达着去麒麟卫的住处瞅了瞅。
一个年轻的麒麟卫说周先昨天下午就走了。
宋虔之拧了拧眉,没说什么,走了,还没走远,听见身后麒麟卫们在议论。
“那是安定侯,太后的亲侄儿,皇上病了,太后给他改了姓,周姓以后要在朝堂上横着走了。”
“这周先,该不是跟周家有什么亲故吧?”
“不管有没有,若是麒麟卫队不撤,周先怕就是咱们将来的头儿,瞧好儿吧。”
宋虔之摇头晃脑地往大内走,蒋梦在门上等他。
签了字,丢下牙牌。宋虔之随在蒋梦后面,听见蒋梦小声地说话:“侯爷可用了早膳来的?”
“用过了。”
“太后那里还预备了几样您爱吃的点心,待会无论如何请侯爷赏脸,用一些。太后这些日子累着了,宫里宫外都要她主事,难得您回来,有人陪着说说话。”
宋虔之吸了吸鼻子,应下来,又走了一截儿,宋虔之才问起蒋梦,皇上的身体到底如何。
蒋梦低眉搭眼地回:“皇上登基以来,殚精竭虑,去年天灾今年人祸,无奈之下写了罪己诏昭告天下,就添了心结。孙逸在南面称王,皇上又骤然失去两任皇后,毕竟皇上才二十多岁,原先在衢州那湿寒之地,就落了一身的毛病,去年冬天天寒地冻,皇上西巡,舟车劳顿太过,加上忧思难解。天下事皆系于皇上一身,太医院说……怕是伤了元气。”
伤了元气就是无力翻身,太后想必是不打算给这便宜儿子翻身的机会了。宋虔之心里大概有了数,跟蒋梦不咸不淡地聊着,无意中听说自己出京以后,陆观在宫中的艰难处境。因陆观从不提,宋虔之便听得格外仔细,才知道陆观手里的伤痕从何而来。
“陆大人对侯爷,确实是忠心耿耿。”蒋梦道,“侯爷小心,仔细门槛。”
太后宫里宋虔之也来过不少回,每回蒋梦带路仍然心细如发,该提醒的地方从来不错。
“他得惦记着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啊。”宋虔之笑说着步入太后的寝殿,蒋梦留在外面没有跟进来。
“过来,让姨母好好瞧瞧。”周太后一身便服,发式也较昨日简单些,她抓着宋虔之的双臂,细细打量他一番,“确实是瘦了,也黑了。不过,倒是像你外祖父一些了。”
周太傅是出将入相的人才,晚年虽然提不动刀枪,年轻时策马疆场的风姿都化作风霜刻在了他的脸上。宋虔之对外祖父印象不深,那张脸在他的记忆里一天比一天淡,唯独一些事情还留在心里。
“昨日碍着陆观,有些事,姨母不方便问你,今日咱们娘儿俩,好好唠唠嗑。”周太后叫宫人上茶点,伺候她惯了的婢女点上醒神的线香,周太后靠着软枕,脚蹬在矮踏上,抬手示意宋虔之放松一些。
还是不一样了。宋虔之心里暗暗道。
母亲还在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孩子,跟周太后撒起娇来也自然而然。现在母亲去了,仿佛在他与太后之间,横空竖起一道冷冰冰的围栏。
“陆大人一早去秘书省了。”
“昨夜他跟你回侯府去了?”
宋虔之眼皮一跳,解释道:“陆大人在京中的房子,这数月间城里有些乱,东家不给他住了。”
“是吗?你跟陆观倒是投趣。哀家记得,从前你最是黏你弘哥,你弘哥走后,京中那些个子弟,都不配同你玩,你年纪渐长,比旁人懂事早,宋家又没个顶梁柱,这些年也是辛苦。难得遇上个能说上几句话的陆观,你待他不同,也是应当。”周太后顿了顿,把一碟点心朝宋虔之推过去,自己也从中拈起一块豌豆黄,一手接着轻轻咬了口,细长的眼睛微微睨起。
“有姨母在宫中,侄儿交友须得谨慎,各部余下的人,都是忠于皇帝的。我与他们不宜过于亲近,一来亲则要讲人情,我所在的位置,不容我留情。二来,皇上这些年,一面用我,一面提防我,陆观就是他用来掣肘和替代我的人,如果我不能同陆观搞好关系,想必,侄儿今日,也不能到姨母跟前这么吃着点心,安安静静地说会话了。”
“可哀家听说,你与陆观,不止如此。”
宋虔之心中咯噔一下,再抬起头,已是神色如常。
“侄儿十二三岁,便跟着一干纨绔混迹在风月场中,姨母少有出宫,或许不知,在我大楚民间,好男风不是什么稀罕事。陆观这个人,一身硬骨头,与皇帝是从小的情分。陆观这个人,不求财,不为色,他放在眼里的,只有命。要得到他的忠心,就要以命换命。昨日当着姨母的面,陆观是什么态度,姨母也瞧得清楚。他惦记着我对他的救命之恩,这恩情,他一辈子也还不完。”
“罪臣而已,背后没有家族,朝中没有人脉。逐星,不是哀家要数落你,这笔买卖,并不划算。”
“姨母可还记得袁歆沛?”
周太后眉毛一动,神色陷入沉思,半晌,她动了动嘴唇:“大楚的人,谁也不会忘了他。乱世英雄,民间又多传说他与明宗皇帝有一段旖旎□□,不过是些流言,想必做不得准。”
“侄儿不这么看。”宋虔之说起在御史寺和秘书省曾在故纸堆里翻出的蛛丝马迹,语气平静地说,“明宗时我朝动乱,京城沦陷,那时麒麟卫还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存在,乃是穆宗在时命其皇弟私下训练的一批死士,专供天子驱策。袁歆沛虽是孤儿,其来历并不小,他的父亲曾官至右相,为诸文官之首。当时国家正值内乱,穆宗驾崩前,提防他的几个兄弟,原是要将几个兄弟,根根拔除,大计未成,穆宗自觉病势沉重,提前便将袁歆沛安排在了明宗身边,陪伴太子长成。明宗登基后不久,穆宗的十弟造反,便由死士保护明宗逃脱,才有了后来的复位帝都。这个袁歆沛,曾是明宗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籍籍无名,随明宗流亡至大将军卫琨的麾下,才做了将军,一路打出北境去,阿莫丹绒的前身北狄各部,就是如今勉强算是统一在一起,也仍守着袁歆沛划定的西莫西尔河为界。”
“这,哀家也知道。”
“可后来还朝后,袁歆沛却做了明宗的大内总管。”
周太后微微张着嘴,一时哑然。
“许是对一个太监而言,这才是最高的荣耀。”周太后嗫嚅道。
“从袁歆沛回皇宫做这个总管开始,史料中再无他半点笔墨,另一位麒麟卫薛元书则横空出世,权倾朝野,直至肃宗二十三年,自薛元书的府邸抄出黄金九百万两,珍奇古玩不计其数,仅凭薛元书的家产,就填平了肃宗治河十二年的亏空。足见,在明宗时候,即便是麒麟卫的出身,若是恋栈权力,凭借对明宗的救命之恩,袁歆沛能将北狄野人部这个棘手的蒺藜给拔去,立下如此大功,至少能成为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他却只做了一个大内总管,姨母不觉得甚是可疑吗?”
周太后干咳了一声。
“所以?”
“所以侄儿笼络陆观,是有用的。”
周太后被噎了一下,连忙端起参茶吞下去一口,道:“只是笼络,再无其他?”
宋虔之心里叹了口气,避开太后的直视,答道:“只是笼络,有些事情,旁人看着是一回事,其实未必。”
周太后不知想到什么,默了一会,放过了陆观这件事不提,另起了话头。
“你出京以后,去找了白古游,那必是已经到过了祁州,可顺道去见过东明王了?”
“昨日未来得及细说,侄儿正要向姨母禀报此事,东明王一行,是随着白古游的大军,到孟州城时,一直与侄儿在一处。他的母妃也在。”
周太后脸色一变,手指从一旁的红漆描金盒里拈出两颗琉璃彩珠,于指间把玩搓弄,凝神静气地思索起来。
☆、波心荡(贰)
“哀家派去的人,你见着了?”太后问。
“见到了。”宋虔之道,“在孟州城外,他们要杀老东明王的王妃,被侄儿拦下了。”
周太后唇角略勾起,嘴角的唇纹深刻起来,目光落在宋虔之俊朗的面容上。
“你该知道哀家的意思,为何要拦?”
“东明王年纪虽幼,王妃对他的教导却深,在我大楚富贵人家,男儿十三岁便可娶妻。东明王已年满十一,难保不能记事。王妃断不能是死在姨母手里,母亲、妻子,是一个男人绝不会忘记的仇恨。”
周太后神色和缓下来,道:“区区小儿……”
“等人到了宫里,处置起来也方便。回京路上,我们一行人受到白古游的看顾,真要是出了什么事,白古游食古不化,也会多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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