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微愣了一下,喝了口茶,鼻腔中懒洋洋地哼了声:“是不忠。”
“臣本是罪人,蒙浩荡皇恩,调回京中时,皇上命臣查清两桩耸人听闻的命案。臣,没有能找出真凶,也没能完成皇上的嘱托。”
“皇上的嘱托,是什么?”
“当时为皇家献词作的两位,除了平民出身的楼江月,还有李相的门生汪藻国。楼江月暴毙,汪藻国数次推翻供词,琵琶园献舞的林疏桐与李相也有关联。皇上幼时,与臣一同发蒙,他相信以臣与他的默契,必然会捉出李相来,臣没能完成皇上嘱托,是与皇上君臣离心。”
“那确实是。”周太后似笑非笑道。
“宋大人巡察四州,做钦差时,臣本应事事以宋大人的命令为先,臣仗着比宋大人年长几岁,常欺他年少,强令宋大人听臣差遣,是为僭越。”
宋虔之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朝周太后撒娇似的说了句:“姨母,别听他胡说。”
“人是你的人,也未见得就是胡说。”周太后淡道,“陆观行事向来容易冲动,为皇后的事,还冲撞过皇上。不也是你向皇帝求情,才放了他出来?”
宋虔之:“……”后宫里的事,果然没有几件瞒得住太后,宋虔之心里打鼓,若是疼他到大的姨母,知道他和陆观到底是什么关系,周家就剩了他一个,太后也下旨给他改姓,将来传宗接代的重任,他必须得担。
陆观这是什么命数,跟着苻明韶,碍他姨妈的眼。跟着自己了,还碍着姨妈的眼。得空拿他俩的八字去合一下,怕不是犯冲。
宋虔之怕会越描越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是宋大人救了臣的性命。”陆观加重语气,他嗓音本就是充满男子雄浑感的低沉,这话说得极有分量,“臣在麟台任职,未能完成皇上的嘱托,是宋大人请命巡察四州,让臣有立功的机会,趁乱了解汪藻国那笔烂账。”
宋虔之以为陆观不懂官场里这套,听到这话,忍不住多看他。陆观心底里竟然是很明白的。
去容州追查案件,秘书省的总长官不用亲力亲为,更何况宋虔之的身份,就算陆观自己去了,宋虔之也不用去。那时候,自己已经动了要保这个人的性命的心,此后种种,都是顺心而为。
“这不算,也是你的气运。国乱是大难,反救了你一命,那时哀家与皇上,确实谁都顾不上你这条命。”周太后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不过这里头还有逐星的事,哀家真是没想到,他肯为你冒犯皇帝。”
“容州被山匪围城,臣留在容州为质,宋大人身份血统尊贵,大可不必真为臣昼夜兼程,累得力竭。臣是孤儿,贱命一条,国家危亡之际,只要能多为朝廷做一件事,哪怕以臣的性命为代价,让宋大人得以脱身,也是死得其所。宋大人又救了臣一命。”
宋虔之的小狼牙里还咬着糕点,糯米的甜香倏然远去,陆观说的话也模糊了。
当日在京城领命后,他一路疾驰回容州,心里装的也不全是陆观,那根线索埋得太深。容州暴|乱近在咫尺,长久的瘟疫、饥馑,缺粮少药,又被山匪围城,沈玉书封锁全城先就错了一步。未知最是可怕,城里所有人都担心会悄无声息饿死、病死在这座朝廷不闻不问的灾城里。
信任这种东西,破碎一次,再要建立起来,就如复原一件精巧瓷器一样,难于登天。
他回到容州,见过了沈玉书,提审闫立成,见到孤零零坐在椅子上,与衙门外一张张受尽苦难的脸相对无言的陆观。
只不过一个背影,就揪紧了宋虔之的心。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外面是漆黑一片的长街,陆观坐在两挂气死风灯下面,他的背影是浓浓的黑,化也化不开。就是那个时刻,宋虔之心里头一次那样明白地生出了柔情。它还只是一簇微弱火苗,得小心翼翼拿手护着,稍微不留神,就会熄灭。
太后养的一对彩鱼在水草间吐泡泡,鲜亮的红色一抖,鱼尾没入摆荡的海草。
宋虔之听见陆观的声音还在说:“洪平县城墙坍塌,根本没有拒敌的可能,知县徐定远空怀一腔热血,这座城却没有可能保住,为了给孟州多争取准备御敌的时间,宋大人当机立断,让周先用麒麟卫遍布全国的通讯网络向孟州城和京中递消息,果敢机智在于其次,以高位涉险,又在洪平县组织军民撤退。路上几次臣都险些为暗箭所伤,宋大人又不知救了臣几次。”
宋虔之:“……”前面都还能听,这段就纯属编造了。
不过也是在洪平县,条件艰苦,夜晚又冷又漫长,他们才一整晚一整晚抱在一起睡觉,陆观身上暖得像是个火炉。宋虔之眷恋地看了他一眼,飞快移开视线。
周太后毫无察觉,嗯了声。
“逐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好孩子,这些哀家都没有听过。照你的意思,这大半年来,你们二人奔走各州都是在一处办事,逐星数次救了你的性命,哀家可有听错?”
“太后英明。”
“你说的这些,不足以使哀家就待见你。”周太后微笑道,“不过哀家这侄儿,像是真的很待见你。逐星,你自己说呢?”
宋虔之耳朵发红,讷声道:“姨母……两个人同吃同住地办差,总是要彼此照应,谁照应谁多一些,这怎么说得清?”
“臣之所以放走宋大人,就是还报宋大人的救命之恩,宋大人救过臣这么多次,臣此生难报。”
宋虔之呼出的气微微发烫,他红着眼看了看陆观,嗓子里充盈着一股热气,没有说话。这时他不能说话,要留给周太后自行判断,否则让周太后认为陆观是巧言善辩,而非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便是坏事。
良久。
周太后唤了人来,把小桌上的茶拿出去换过,新的热茶端上来,注入杯中,腾起一道白色气柱,继而烟消云散。
“那你就,当着哀家的面,宣誓对侯爷的忠心吧。”
一口气松下来,宋虔之才察觉自己满背是汗。
陆观割破小臂,以血发誓,终生为宋虔之效命,若有背弃,来世投生为任人宰割的犬豕,葬身他人口腹之中。
“算你忠心,今日的话可要好好记着。”周太后还算满意,皇帝已全然在她的掌握里,年幼的东明王也即将进京,何况宋虔之带来了白古游全歼黑狄军队的好消息。
周太后放过了陆观,转过脸去,朝侄儿笑道:“今日你就先回去,看看你的新侯府,明日一早进宫,哀家有事和你商量。”
宋虔之应了。
“秘书省长官不在,小吏都还在,明日陆大人得空,也过去瞧瞧,麟台存着我大楚百余年间的重要档案材料,这些故纸堆,都是珍贵之物。哀家记得,往年六月间逐星也会让人把文册拿出来晒。孟州战事已歇,陆观,哀家就复你秘书监的职位,掌管麟台。”
·
翻新过的侯府连门庭都扩了近一米,门口石狮子上的脏污黑痕已经被清理干净。匾额换了新的,仍是安定侯府,做了个比从前那块更大,更气派的,金光灿灿,十分惹眼。
瞻星和拜月喜不自胜,两个婢女都是通红着眼,瞻星闷闷不乐地随在后面,宋虔之想起来,逗她说周先没回来,只有他和陆观两个人。
“提他做什么?奴婢又没问。”瞻星一跺脚,扭身就要走。
宋虔之好整以暇地整理袖口,抬起头,由着拜月替他解下外袍挂上,院子里也是景致一新,东进圈起一块苗圃,苗圃近处辟出的空地,养了两只梅花鹿,还是雌雄一对儿。
显然太后不想让他这个安定侯做得没意思,有心要抬举他,也让京城的权贵都看着,他要顺着后宫的这根竿子像个猴精似的往上爬,只要太后不倒,这竿子就不会倒。
宋虔之接过帕子,按了按脸,皂角混着宁神的药草香,是从前他在家用惯的。
拜月捧了茶来,让他漱口。
瞻星紧跟着臂弯里挽出两件玄色打底、银线走蟒的直裰便服过来,伺候他穿戴。
宋虔之闭着眼,展开双臂,由着丫鬟们去忙,鼻腔里懒哼哼地说:“瞻星啊,你回头叫个人来,让他取我的腰牌,进宫去麒麟卫的住处,给周先递个话,让他今夜别过来了。”
瞻星:“……”
宋虔之睁眼,正色道:“你是打小服侍我的丫头,这几个月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伤好利索没?”
瞻星本要耍脾气,反不好意思了,低声道:“早都养好了,家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京城虽然什么都缺,但太后掌权之后,侯爷不在府中,也就是我们两个丫头当家。”
丫头当家?宋虔之刚露出疑色,正替他整理下摆的拜月站起身,说:“瞻星,你把寸子叫过来,让他给侯爷刮一刮脸。”
“姐姐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寸子手最巧。侯爷这趟回来,都糙了。赶明儿出个门,为咱们侯爷犯相思病的闺秀还不吓死。”
“去去,别跟这儿卖机灵。”拜月笑着撵瞻星出去,看着人走了,脸上笑容淡下来,走近到宋虔之跟前,规规整整下跪,磕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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