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想起来李晔元那小妾,却不便跟龙金山提,好在龙金山也没有多说,边吃东西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愣神。
另一只海碗放上桌,宋程阳被烫得忙拿两个手捏耳朵。
龙金山哈哈大笑起来。
陆观唇角微弯,分给宋程阳筷子。
宋程阳:“……太、太烫了。”他鼻子起了两条道,在人群里挤出一身汗,面上也细细浮起一层亮。
“我就吃了啊。”宋程阳看了陆观一眼。
龙金山笑道:“怎么,吃碗杂碎还得请示你们将军呐。”
宋程阳笑笑不答,低下头去吃,一边耳廓通红。
龙金山手抚下巴的粗茬,咂摸嘴,目不转睛盯着脸藏在热气里的宋程阳,咂摸出了点味来。
“我怎么觉得,你带这个小跟班,跟那谁有点像。”
陆观淡道:“是侯爷家中堂兄。”
龙金山微微张嘴,神色一言难尽:“侯爷家里人也沦落到得亲自上阵扛刀了?”
宋程阳吃得大汗淋漓,他在家时嫌羊杂汤有膻味,吃过回家要被父亲数落,偶尔碰上父亲的妾室,那小妾还要捂嘴在旁笑话。这一顿吃得极满足,话也开了:“不是扛刀,是扛笔。家里原是不答应的,可人人都龟缩在京城,等着国破么?”
笑意凝在龙金山的嘴边,他“哦”了一声。
宋程阳垂着眼皮,眼睫显得格外长,耳廓也红得更分明。
“我弟在兵部给我寻了个差,当差我不见得利索,碰上这等人人闪躲的事,我就自告奋勇了。也是存着一份心,能不能在战场上碰上他。”宋程阳嗓音哽了一下,起初他眼神闪躲,终于还是鼓着勇气,看着陆观道,“宋家欠他一句对不住,原是周家的东西,白占这么多年,是该还他。既然太后做主,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宋家的祖祠,原是站在周家的宅地上修的,想让侯爷拿主意,给迁个风水宝地。”
听到这里,龙金山失笑:“这都什么年月了,还风水。不是我说你,宋兄弟,先我说你跟侯爷有些像,现在看来,是一星半点儿也不像了。你们侯爷才是正宗周氏血脉,活得实在,知道把眼落在实处。你才多大点年纪,好儿郎正是走南闯北干一番大事的时候,操心这个,没得把脊梁给压弯了。这事合该让宋家的长辈去操心,你听哥哥的,就你们将军对侯爷的心思,你就好好跟着他,在军中开开眼,长长见识,将来你随便要做个什么营生,也就不怕了。”
宋程阳张了张嘴,倒像个装汤圆的茶壶,一时倒不出个什么。
陆观已吃得差不多。这些日子宋程阳就在他的手底下,他也看出来是个老实人在,对宋虔之,无论宋程阳是什么想法,他确是真真切切挂念这个弟弟,原不是秦禹宁要派他,是这人去求的。
“等见着面,我帮你去说。”陆观再清楚不过,宋虔之不是个大度人,却事事算得明白,他父亲、祖母的账,宋虔之不会算在这还隔一个三叔的堂兄头上。
宋程阳满面感激:“谢弟……”一个夫字他赶忙吞了下去。
龙金山把烤饼掰碎了吃,一半泡在汤里,拿筷子戳。
“昨夜才偷袭过,待会回营,你让弟兄们都去休息,我的人来守。对了,你手下有个叫刘雪松的,你认不认识?”这话龙金山是对陆观说。
陆观想了想,道:“有个杀敌英勇的,像是姓刘。”
“那就是了,他是什么出身来历?不是军人,就是匪徒,你们征兵的时候,可有好好查过?”
这支京城带过来的军队,前半截是户部杨文和兵部秦禹宁一起叫手下人征的,多是在京城扎根四五代,拖家带口,又没什么出城的门路的,只有叫家中壮丁去参军。后半截到孙秀手里,孙秀不过是走个过场,更不可能细查。
“这人怎么了?”陆观心里有数,索性略过龙金山的问话。
“是个可用之才,英雄不问出身,你那要是用不上,把人给我,孟州军里缺这么一号人。战事一了,你是要回京的,提拔任用也说不上。好歹现在孟州军跟镇北军挂着亲,人到我手里,还有个出路。”龙金山数出几个铜板放在被油渍浸出擦洗不掉的深黄颜色的桌面上,朝陆观又道,“待会就叫他过来,我跟他聊几句。”
陆观知道龙金山是要听听那人的谈吐,看看是不是个可用的。
回营之后,陆观让孙秀作陪,清点过昨夜的伤亡耗损情况,让人把刘雪松叫了来。
刘雪松原打算瞒下从茂州出来这一茬,不料让陆观一语道破,无奈苦笑:“将军知道茂州那地界,无仗可打,属下虽领着校尉的职,不过也是成日里与人厮混,属下也是老大不小,家中妻子刚诞下第二子,黑狄破关,老母当时病在床上,本就是忧虑不得的病,数月间茂州是没什么事,母亲还是去了。如今家里只得老父亲还在,男儿生在世间,总要为小家遮风避雨。旁的远的不说,大楚数百年,干我们什么事?妻子为我辛劳,千辛万苦生下两个儿子,她家中开成衣铺子,原也可以清闲度日,属下自然想着如今还杀得动,凭这一身本事,稍稍能够混出点样子来,也好叫她多买几个下人,日子好得清闲一些。”
陆观瞧刘雪松年纪不小,至少比自己还长一轮,看上去确实是个有力气的,脖颈处留了一道旧伤。
“那你可愿去孟州军中?”陆观把龙金山的意思带到,刘雪松愿不愿去让他自己考虑。
刘雪松却拧紧了眉:“怎么这支新军属下留不得?”
“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看见了,这支新军里招的兵,多是屁股还青的毛头小子,家中若真有办法,也不会送他们来白白送命。你是误打误撞的,在京城找不到门路吧?”
“门路走了不少,都是死胡同。”
陆观点头,不怕把话跟他说穿:“京城是这个样子,有办法跑的人都已往西边夯州去了,余下的不是跑不掉的,就是不能跑的。全跑了,留一座空城,皇家的面子也挂不住,还坐什么天下。”
刘雪松连连称是。
“属下听说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恕属下无礼,您看我们这皇帝,比黑狄那国主,或是比阿莫丹绒的王,谁更有帝王之相?”
话一出口,刘雪松就暗暗后悔,这话怎么能轮到他来问,他这一问,动的是什么心思可说不清了。
刘雪松正要道歉时,听见行军的头儿回答他:“另两位我都没见过,也没法答你。只是无论生死,我还是愿做大楚的人。”
“那是,那是。真要让黑狄或是阿莫丹绒占了去,我们大楚人还不沦为猪狗,那些关外的野蛮人,怎会把人当做人去?”刘雪松想到家中妻小,没了谈兴,起身告辞,同陆观说了,这就去见龙金山,但孟州军他是不去的。刘雪松想开口谋个官职,就在陆观身边当个什么也好,又觉赧颜,终于把嘴一闭,没说什么地出去了。
陆观怎么能不知道,去孟州军,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何况刘雪松既在京城找过门路,在茂州不大不小也是个武官,那他的心思再明白不过。
他想在京城做官,不想在地方做官。
跟刘雪松说了这一席话,陆观才想到新军的去留,自然这是一支乌合之众,实战几场过后,也初初见到一些正规军的样子。陆观拿纸出来,拟了一份名单,新提拔几人起来做小队长,将新兵分为最小五人一组,百人一队。
笔锋在纸上软软一挫,提笔起来,笔毫微微叉开一两丝,陆观对着光,用手指拈去分叉的狼毫,在末端加上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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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相的别院选在京城东北角上,原是有个说法。绕过皇宫,宫墙外面,是有一片儿北斗形状的街巷,乃是大楚建国之时,让帝师瞿天丰测过,这条线上,有七星拱卫皇城。
经过数百年,再无讲究,开国将相的宅邸在三代内就几乎被查抄得不剩下什么。李相的别院,是开国大将军府旧址,中间历经两朝亲王,一代贤相。将宅子卖给李晔元的,是号称贤相的第九代后人,家中管账的三姨太。
“这风水,是不错,虽玄乎其玄,却不可不信。”苻明懋瘦了些,两腮凹陷,下巴都要瘦出个楔形来。
左正英已写到最后一排,抬头向东望了一眼。
隔着一片才露尖尖角的莲池,湖心亭中,垂下一半的竹帘后,坐着一身浅褐葛布的老妇人,在挑拣黄豆。
亏苻明懋想得出,先是拿曾经的弟子逼迫老人,前两日找了个年纪相若的妇人,也是如此,逼左正英矫诏,却叫左正英一眼看破不是他的夫人。
“老大人放心,本王登基后,一定不会亏待大人,您是父皇倚重的老臣,如今也不过是拨乱反正。”
左正英没有搭话。
苻明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喝了口茶,想着找那么两句夸人的话来说,做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虚心求教:“本王心中有个疑问,两日前与老大人玩笑,大人是如何一眼认出湖心亭中坐着的不是尊夫人?”
左正英左手手肘伏在镇纸上,耐着性子,一笔一划,这一竖排,写得极慢。
苻明懋漫不经心的一眼,脸上神色凝住,耳朵听见左正英的回答:“万事万物,用眼睛去看,便是再过目不忘的场景,随着年纪增长,难免耳聋目盲,即便是自认为记得一丝不差的事情,也会变化无端。唯有用心,方得长久。夫人侍奉我已有数十年,钟鸣鼎食时她从无自负自傲,粗茶淡饭以对,她也不觉我这糟老头子面目惹人厌烦。我熟悉她,如同熟悉我自己,她怎样穿衣怎样一抬手一停足,坐是如何,站是如何,我只要闭眼,就能一清二楚。那日你安排得甚好,我夫人平日忙起来,终日都在衣食上打转,从不让我操心,让她挑拣黄豆自然是好,但她既知我在近旁,断不会拘谨。我们已是大半身子入土的人,夫妻若能同赴黄泉,她自然是安闲欢喜,不会恐惧,更不会慌乱至屡次双手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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