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一愣,从石头上放下一条腿,抿唇沉默。
“我知道了。”宋虔之移开眼,向前走了两步。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中浮云缠绵,阳光轻而易举就从天上射下来,打在宋虔之脸上。
周先从宋虔之身后看见,他双肩突然急剧抖动起来,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脸。
宋虔之整个身体仿佛一张被拉紧的弓,哭过之后,他直起身,抬起一只手,用袖子擦干净脸。
继而,他转过身来。
那脸上没有表情,却仿佛就在这片刻之间,年长了十岁。
“侯爷节哀。”良久,周先才能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他自己都觉得苍白的话。
宋虔之摆了摆手。
“那晚我娘回府,许瑞云知道她的计划?她是故意在侯府制造混乱,吸引羽林卫,好让我们趁乱逃出京,对吗?”
周先沉默着点头。
“你也知道?”宋虔之看着周先。
周先:“知道。”
“你知道左正英就在京中,陆观去找过他,我记得你说过。”
“是。”
宋虔之吸了一下鼻子,彻夜未睡的双眼里充满血丝,他疲惫地摇了摇手:“你去叫许瑞云,我要知道陆观全部的计划。出京之后,陆观联络过你吗?”
“没有,但我旧日的兄弟,昨日送了一封信到祁州。”
“他怎么能找到你?”
“出京前我曾告诉他我会到祁州,约定了一间秘密的车马行。”
宋虔之点了点头,他脸色很不好看。
周先担忧地问宋虔之要不要先吃早饭,或者回去睡一会再起来说。
宋虔之先是拒绝,走了半步,又退回来:“有什么吃的?”
“稀饭、土豆。”
“来点儿。”宋虔之道。
周先走了。
宋虔之在帐外站了一会,转身进去,才有心情看了看四周,这是一间将领所住的营帐,笔架上还挂着一枚鱼形玉坠。宋虔之拿手拨了一下,茫然地想:玉坠的主人,恐怕已经不在了,不然他要是回来,岂不是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
他眉心轻轻地抽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有大事要处理,忙完马上好好更新,谢谢耐心等待的读者。不会坑。
☆、潜龙在渊(拾叁)
周先给宋虔之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粥,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的肉干,周先将肉干撕成丝,用筷子按在奶白色的汤汁里泡着。
军医来为宋虔之换药,经过昨夜,宋虔之始终有一些浑浑噩噩之感,他想也许是没有睡好。
“白古游去巡营了,这一战伤亡惨重,军心不稳,祁州城原是宋、循二州贸易通商往来的陆路重镇,仅凭车马一项就能养活大半城民。种粮食土壤不算上乘,产的粮在京城、灵州、孟州这些繁华富庶之地也不受欢迎,但紧邻祁州的胶州、宋州、西北几个州城常向祁州购粮,原本各州各有所养,除却少数几个完全不适宜产粮的贫瘠州县由朝廷划拨,民间贩卖粮食皆有严格管控,粮行铺子都登记在册,背后都站着官。”周先顿了顿,眼底充溢着愤恨,“这些年全乱了套了,官府吃商人,商人吃农户,不打听不知道,稍一打听,民间怨声载道,不过短短数年,前人治世积下的钱粮,年年穷兵黩武,百姓不堪其累。”
碗底滚烫,宋虔之手指被烫得通红,他混若不觉,低头唏哩呼噜地喝了小半碗粥,用筷子挑肉丝吃。
宋虔之细细咀嚼肉丝,眼神盯着不远处的地面,蚂蚱在干枯稻草上瞎蹦跶。
“这天儿要下雨啊。”宋虔之往天上看了一眼。
周先顺着宋虔之的眼,也看了一眼。
“可不。要下暴雨了。”
许瑞云、吕临相继赶到宋虔之的营帐。
宋虔之封起刚写好的信,落了火漆,周先接过收起。
“昨夜东明王府来了人,都绑着大内的银腰带。”
宋虔之眼皮一跳:“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吕临一脸茫然,“你们在说什么?”
“东明王府是什么反应?”
“我派了吕临的手下去盯,现在还不清楚。”许瑞云沉吟片刻,朝宋虔之问,“你觉得是谁的人?”
“苻明韶整个棋局都破了,眼下怕是慌乱得顾不上这头,皇后在庆典上当场被杀,他的身边人出了问题,现在的苻明韶,谁也不会信。这事,倒像是我姨母的手笔。”
“太后能使得动大内的人?”
“你小瞧太后了,她在宫中比皇帝都早,要是在内宫,羽林卫听命于苻明韶不错,其他人呢,宫人们呢?太监、侍卫,都是人。这些人都近身伺候主子,防不胜防。”早年间宋虔之就行走于内宫,花了不少银子打点宫里人,陆观被召回京城以前,他小小年纪能主理麟台多年,苻明韶明显对他有敌意和防备,却也拿不住他的错处,除了宋虔之的家传,其余都要归功于谨慎。
“宫人们要钱做什么?他们也没地儿花。”吕临是世家子弟,从来没为钱犯过愁。
“他们不花,他们总有家人。”周先道。
“有的也不全是为了钱,不说这个,如果是我姨母,她应当是想效仿当年,把苻明韶拉下龙座。”
吕临皱着眉:“她选了东明王?东明王的生母尚在,如果东明王登基,太后的位子,就要换别家来坐,周太后会这么选?”
“东明王年纪小,我姨母见过他,也甚是喜欢,至于他的母亲,等把这对儿母子接进京城,就好办了。”
“你是说,周太后会赐死东明王的母妃?”
宋虔之:“恐怕是,从旁出选一名继承人,母妃被赐死,是有先例可循的。东明王是他母妃教养长大,打小就没有父亲,他自己不会同意赐死他的母妃,而他的母妃,却会愿意为他去死。”
“我去阻止。”周先按剑起身,被宋虔之按住手背,轻拍了两下。
“东明王的母妃是个精明的女人,就算她愿意为儿子黄袍加身而牺牲,也绝不会在此处。她会确保京中的情形有利于小王爷,诸事大局未定,她绝不会甘愿赴死。”
“那就放着不管吗?”
宋虔之让吕临再派几个人去盯,许瑞云自告奋勇,也去了。本在给宋虔之研墨的柳平文放下墨石,自取过一张宣纸到旁边桌案上铺平练字。
“这封信,找你熟悉的车马行,有办法转给陆观吗?”
周先眸中一动,接过信封,面色现出犹豫:“陆大人有难处,侯爷莫怪他。”
宋虔之脸色一直不好,透出失血的苍白,帐中昏暗,唯一点灯光而已,他手指滑过光滑的信笺,眉峰隐忍地蹙着,叹道:“怪他什么?怪他事事为我打算,陷在京城无法脱身么?还是怪他为全我母亲保我出京的慈母之心,重伤自己,换取苻明韶的信任?”
更让宋虔之难受的是,陆观留在京城,正是他们这些活动在祁州的人所需要的。
周先道:“当年的六皇子能入太后法眼,皆是陆大人的谋算,最熟悉苻明韶的,就是陆大人,他一定有法子自保。”
“但愿如此,苻明韶……”信笺被宋虔之一把攥紧,他牙根紧咬,嘴唇抿成一线,缓慢而悠长地出了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
·
“仅凭你们几个,又是口谕,我乃先帝钦封的东明王妃,诸位未免太不将荣宗皇帝放在眼中!”啪的一声,东明王妃大袖一挥,将一名便衣太监手中的托盘打翻在地。
深褐色的小瓷瓶在地上滚了两转,另有一把匕首,三尺白绫。
东明王妃容色端丽,毫无一丝畏惧,端坐在花梨木大椅中,素色绫罗衬得她脸色莹白如雪。
“这是太后的口谕……”太监话音未落,被东明王妃的眼神惊得不敢再多说。
“离京之前,我与太后也曾有数面之缘,我这副手镯还是太后亲自赐下的,如若真的是太后懿旨,除非你们能拿手谕来见我。”东明王妃垂下双眸,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宫里来的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侍卫头领步出:“王妃息怒,不如王妃与小王爷一同进京,我等皆是下人,王妃身份尊贵,仅凭口谕是草率些。担心想必王妃也是深明大义之人,若是小王爷做了大楚帝君,睿宗时就有先例,当时睿宗皇后尚在,膝下无子,便是从旁系抱了南渊王为帝,南渊王登基之前,母妃齐氏自缢而亡,追封为端肃瑞明夫人,死后哀荣无限。齐氏一族也盛极一时,整个家族权倾大楚三十余年。”
东明王妃淡淡道:“这些我自然清楚,只是口谕无法令我信服,我母子必须一同进京,你们可以考虑考虑。”
大内这一行人仅有八人,秘密行事,在东明王的地盘,也不敢轻举妄动。进来时就见到东明王府养有亲兵,其中不乏身手杰出之辈,如果不满足东明王妃的要求,恐怕也要坏太后的事。
“那请王妃今日便带小王爷随属下等启程进京,太后娘娘已等不及了。”
东明王妃道:“今日不便,明日一早,卯时出城。”
侍卫还要说什么,硬生生忍住了。
东明王妃叫人给他们安排住处,人被带走后,她失神地靠在椅背上。东明王妃已不年轻,胜在皮肤极白,不显老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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