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慎言已无法集中神志,他听见自己在低语,发出的嘶哑嗓音,只有同在屋里的周婉心能够听见。
“小荷……才露……尖尖角,小荷……”
周婉心无动于衷地坚决写下一封休书,条条历数宋慎言为臣失忠,对朝廷阳奉阴违,于先帝尚且在世时,豢养罪臣之妻;为夫失德,对发妻欺骗隐瞒,夫家虐待,致使太傅之女小产,产后仍严苛以待,磋磨发妻,使她久病缠身;为父失职,大楚律令禁止别宅妇人子女入族谱宗祠,禁止外宅之子瓜分家业,而安定侯趁宋虔之出京为朝廷效力,将由宋虔之掌管的田契地契转给长子。
躺在地上的宋慎言只剩下喘气的声音,嘴角溢出暗紫色的血。
周婉心另起一行,历数周太傅为大楚所立功劳,竟是一页纸也无法写完,足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她才轻轻舒出一口气,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将镇纸移开,换纸。
这最后一张,是她的遗言。
周婉心皓腕轻覆,果决凌厉倏然收拢,另一只手轻轻细细地抚平纸张,眼尾带出三月阳春的温情,落笔悄悄。
“逐星我儿,见信细览……”
·
春雷轰隆隆一声惊动大地。
躺在榻上好不容易折腾得沉睡过去的宋虔之蜷起的四肢突然一颤,瘦削的双肩在被窝里往下滑了一下,满头冷汗地坐起身来,他光着脚下地,推开窗户,凉风扑面而来。
三月的大楚京城极少见这样的大雨,许是夏季悄悄来临的征兆。
狂龙一般的闪电撕破天幕,紧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连成丝线的雨珠瞬息间粗壮数倍,像是一只水瓢,从众生头顶毫不留情浇灌下来。
门外有人跑动的声音,宋虔之连忙下地穿好靴子,朝外高声:“谁?”
一个人影停在门外,是许瑞云的声音:“宋贤弟,快起来,车子在外等着了。”
宋虔之手忙脚乱地穿戴,袍子尚未系上,手里挽着缠腰带,迫不及待地拉开房门,急切地问:“我娘呢?陆观回来没有?”
许瑞云一把合上他的袍子,催促宋虔之穿戴,向屋里一望,眼尖地一下瞄到宋虔之的包袱,他拿过来背着,抓住宋虔之的手腕,几乎是半拖着宋虔之走下台阶,两人都没有打伞,三步并作两步上另一截廊庑。
“我们先走。”许瑞云喘着气道,“陆大人护送侯爷夫人出城。”
宋虔之突然停下脚步。
许瑞云不防,脚下一滞,怒道:“宋虔之!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娘,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是陆观、吕临、左正英老大人、吕老爷子、禁军中数百吕临从前的兄弟,我们几个就不说了,为了送你出城,我们尽了全力!”
宋虔之牙齿打战,他死咬着嘴唇,下唇浸出了血来,良久,得以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我娘怎么了?”
“夫人没事。”许瑞云道,他背对宋虔之,望了一眼大雨,他一身黑色夜行衣被雨水浸得湿透,皱巴巴紧裹在浑身肌肉上。
“天还没亮,我得等一会,我等他们两个。你们留一辆车,先走。”宋虔之缓了口气,他睡得不好,脑仁心剧痛,就想往廊下去坐。
许瑞云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握住他双肩的力道之大,让宋虔之怀疑自己的肩骨会碎了。
许瑞云逼视着宋虔之,沉声道:“你现在必须走,听着,陆观要带你娘一个,比带你们两个容易得多,你才是我们一群人里最大的靶子。一旦苻明韶抓你回去,必然会让你生不如死,陆观在乎的只有你一个,你若是落到那般田地……陆观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他不在乎会死多少人,上面那个位子谁来坐,他连他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你呢?你也不在意吗?”
雷声随着许瑞云的尾音,轰隆隆降下。
“不行,我要等我娘。”宋虔之难受得这一口气吸不上来,他茫然地望了一眼天。
天空恰有一道闪电,划过他的左眼,割裂他苍白疲敝的脸。
“宋虔之!”许瑞云一声怒喝。
宋虔之猛甩开许瑞云的手,他用上了十成的力气,连许瑞云都抓不住他。
就在宋虔之转身的时候,他后颈一痛。
许瑞云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
宋虔之滑倒在周先怀里,周先用臂弯兜住他,让许瑞云先把人抱上车去。
长廊尽头,一身禁军统领袍服,头盔蜿蜒着灿金紫荆花枝的吕临仅仅露出半张脸,将领巾按入盔甲。
“走吧。”吕临手持着黑布缠身的一把长剑,第一个步入雨中。
作者有话要说: 毒不在吃的东西里。
☆、潜龙在渊(壹)
雨水混着断壁残垣,遍地焦炭,架起书房的梁柱横七竖八地砸在地上,被大雨冲出一股股黑水,流得到处都是。
半个时辰前,围守在安定侯府外的禁军,接到府里人求援,才发现腾空而起的烟雾不是府里生火做饭,待得孟鸿霖带人冲进侯府,才发现是侯府书房起火,下人纷纷在往书房浇灌清水,然而人手不够,火势太大,杯水车薪。
陆观立刻下令,调集全城禁军,将安定侯府封锁起来,拆除侯府与毗邻建筑之间的木质材料。孟鸿霖则下令在场的禁军先带两个五十人小分队进去救火。
禁军加入后,前后近乎百人鱼贯出入在侯府之内,却怎么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扑灭大火。
侯府是先帝为给周婉心赐婚兴建,按照周婉心的意思,采用木质结构,府里用木头架起的屋舍不在少数,周婉心又爱住在敞亮的地方,房屋修建得不高,也没有做防火的石砖高墙。
一桶接一桶的水向着火场泼进去,木头架起的书房中依然烈焰熊熊,藏书易燃,火势愈猛。
直至一场雷霆暴雨降下,将张牙舞爪向天吐信的火龙生生按下,火势才渐渐被扑灭。
陆观一双皂靴早在雨水里被泥泞沾得脏污,他蹲下身,手指在黑水里沾了沾,凑到鼻端闻。
“陆大人。”孟鸿霖撑开一把伞,遮住陆观。
“火油。”陆观起身,将手指递到孟鸿霖的鼻子前。
孟鸿霖闻了闻,皱眉道:“怪不得一直扑不灭。哪儿来的火油?”
“气味很浅,只残存了一点,量不大,估计都在室内的容易起火的东西附近,书卷、布帘之类。雨势一大,就把火焰和那一点油冲得四分五散,已经烧起来的明火火势太大,也是靠这场雨,才能扑灭。”
“算了,慢慢再查,大人还是进去避避雨。”
陆观起身,没听孟鸿霖的话,向着火场走去。
“陆大人!”孟鸿霖左右一看,心道这个傻逼,仍追了上去,坚持跟着陆观,看他要做什么。
“大人,侯爷、侯爷和侯爷夫人,都……都已经死了……”一名手下战战兢兢地禀报。
陆观眼眶发红:“人呢?”
“在,在里头,属下等不敢移动。”
烧焦的尸体一碰就会变形,死者身份尊贵,羽林卫自然不敢随便乱动。陆观大步跨进被大雨扑灭的火场,只见到地上躺着一具焦尸,他没有多看一眼,而是朝着书案走去,周婉心扑在桌上,身上的斗篷被水浇得湿透,她几乎没有被火烧到,甚至也没有任何烧毁掉落的木块石块砸到她的身上。
陆观呼吸紧促,走了过去,轻轻抬起周婉心的上半身,探了一探她的鼻息。
已经没气儿了。
周婉心脸上有一些脏污,不严重,是让烟熏的,鼻腔与咽喉都进了不少黑灰,是在大火烧起之后,不知道多久才咽的气。这么长时间,她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没有高声呼救,只是为了制造这一场惊动皇城的混乱。
陆观嘴唇紧紧抿着,他谁也不能说,唯独紧紧攥着的手泄露了克制的情绪。他把周婉心扶起来,一只铜匣子滚落在地。
“夫人没事?”孟鸿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观不动声色地背对孟鸿霖,将那只铜匣子揣在了怀中。
“已经断气了。”陆观抱起周婉心,将人带到离书房最近的卧房内,把周婉心安置在榻上。
屋外传来数名妇人惊天动地的哭声。
陆观眉头一皱,吩咐孟鸿霖:“你留下来安抚安定侯的家人,让人看守好这间屋子,不允许宋家人踏入半步。”说着,陆观就大步向外走。
孟鸿霖忙不迭一把拽住他的袍袖。
“陆大人上哪儿去?”
“这么大一场混乱,你以为是为什么?”
孟鸿霖忙道:“陆大人,不如我们同去……”
“抓住了人,首功记在你禁军头上,我是秘书省的人。”陆观拂开孟鸿霖的手,一步靠上来,孟鸿霖被他气势逼得后退半步,要说话,嗓子里又发干挤不出话来。
只听陆观嗓音低沉道:“周婉心是周太后的亲妹妹,皇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这里要是出半点岔子,你想想太后会怎么处置你。刘赟是皇上的老丈人,你可没有那样一个好女儿。”陆观手背抵着孟鸿霖的胸口,将人推开半臂,转身就走。
这回,孟鸿霖没胆再跟,少顷,缓过神来,走出门去,叫来二十余人,俱是高大勇武的羽林卫,命他们看守这间卧房,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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