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洗干净。”宋虔之皱着眉头抬手闻了闻手臂,把胳膊递给陆观闻。
陆观脸红道:“那你自己洗。”
宋虔之抓住陆观搭在腿上的手:“不,你洗。”
“……好,我洗。”陆观捏了一下宋虔之的鼻子,想问他到底做了什么噩梦,犹豫片刻后,他没问,宋虔之也没说。
两人重新躺到被窝里后,宋虔之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陆观胸膛中。安分不到半刻,宋虔之侧过头,拿耳朵贴着陆观的右胸,听他的心跳,过了会,陆观以为宋虔之睡着了,他的呼吸听上去沉稳绵长。
宋虔之却说话了:“梦到小时候,我爹罚我跪祠堂,我太饿,爬到供桌上找吃的,碰翻了一个牌位。”宋虔之微微张着嘴,舌头发干,他抬头去亲了一下陆观的嘴唇,拿干干的舌头在陆观温热的嘴唇上舔了一圈,发愣地盯着陆观锋利的唇,那里有一点水渍闪着很小一点光泽。
宋虔之用力闭上眼,脑袋拱在陆观火热的胸怀里。
“牌位怎么了?”陆观小声问,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轻拍了两下宋虔之的后脑勺,“梦都是反的,我在梦里死过不知道多少回,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还有了你。”
宋虔之从来没听陆观讲过他的梦,一时间甚至有点忘了他看到牌位上名字的恐惧。
“你总梦见自己、自己……”
“对啊,总是死。”陆观手指摸到宋虔之的耳朵,他喜欢这一处,另一只手摸到宋虔之手臂上炸开的一片鸡皮疙瘩,他知道宋虔之的耳朵格外敏感,越不肯放过。
宋虔之没躲,追着问他都梦些什么。
陆观细数过自己在梦里的一百零八种惨烈死法,他的嗓音一点儿起伏都没有,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也没被吓醒过。”宋虔之脖子都红了,耳朵发烫,陆观还在揉他柔软的耳垂,他在被子里踹了陆观一脚。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是梦,就不会怕了,有时候我会仔细地看兵器捅穿我的身体,反正也不太痛,醒来的时候会半天回不过神。”
宋虔之静静地听,他在想,他们两个对对方的过去,知道得太少了,从相识就踩在一根蛛丝上,一不留神,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如果要死,起码他得比他母亲晚一些死,否则他娘会被宋家的人,欺负得很惨。
宋虔之眼神迷离起来,他有点累,闭上眼,下巴靠在陆观肩膀上,呢喃一般地说出他梦见周婉心的牌位,被供奉在宋家的祠堂里,写着宋周氏。
“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娘一定会很难受。”从小到大,宋虔之从别人的嘴里,听过太多他娘年轻时的事,“以前京城里想要娶我娘的人,排出城都排不完。秦叔以为我不知道,他就很喜欢我娘,还有不少呢。”
“还好你不是个女子。”陆观叹道。
宋虔之愣了愣,才回过神,心情放松了些,嘴角翘起:“就不是女子,想嫁给我的姑娘也多得很。”
陆观没有说话,只是手臂一紧。
宋虔之急喘了一声,整个人都被翻了一面,马上就说不出话来了。
窗外不急不缓的风将绵绵不尽的春雨抛在房檐上,树叶亲密地与连成线的雨丝纠缠,细细的丝凝成雨滴,顺着蛛网一般的绿叶脉络,在叶尖聚成豆大的雨珠。
叶脊难承其重,终于无法挽回。
周先带李宣带得熟悉了,李宣也不再成天缠着宋虔之,宋虔之骑马不舒服,陆观说雇马车,他非不肯坐。
到京城的那一天,艳阳高照,整座繁华庄严的城池,却笼罩着死气沉沉的阴霾。
城中摆摊的小贩,比平日明显少了一大半,茶摊、茶馆、青楼、戏院这些鱼龙混杂的处所,本是消息流动最快的地方,现在全都贴了封条。酒楼、客店门口都站着士兵把守,大门虽然开着,却都门可罗雀。
进城的盘查也格外严格,幸而宋虔之此次出京带上了秘书省的印,守将也是他认识的,只是多了不少生面孔。
宋虔之在京城长大,与禁军统领也很熟,与守将闲话却听说禁军统领已经换了。
于是进城后宋虔之没有立刻进宫,而是找到儿时玩伴吕临的家中,吕临的父亲原在吏部任职,吕临十一岁丧父,被祖父养大,他的母亲在他父亲死后第五年,也是吕临中武举那一年上吊殉情。
敲开吕府的门,宋虔之四处一看,发现下人少了很多,整个院子里一路走去,前后四进,见到的仆役不到十人。
吕临住的院子,宋虔之是熟门熟路,才走到院门,一股盖不住的酒味儿越来越浓。
宋虔之眉头一拧。
他朝下人道:“我这几位朋友,能不能带到花厅坐一会。”
那下人是吕家的老仆,宋虔之他是认识的,恭恭敬敬地应了,把其余人带到别处去坐。
宋虔之走进吕临住的小院,只见到石桌上躺着一个人,腰跨在石桌上,一条长腿屈起,蹬踏在石凳上,整个人向后仰着,像一张被废弃的弓。
吕临右手提起酒坛,酒液淅淅沥沥地往他大张的嘴里淌,他整个人须发凌乱,喉结几次滚动,朦胧中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侧过头去,窥见一个人影。
吕临右手小指勾开面上碍事的乱发,分辨困难地紧紧皱起眉,待到想起来,眸中的疑惑似风吹乱云散,向着宋虔之招手。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话音未落,吕临从石桌上滚了下去,酒坛在碎裂的响声里跌得四分五裂,他侧脸贴地,地面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水还是酒。
宋虔之有点生气了,走过去扯起吕临的一条胳膊,按他的肩膀让他在石凳上坐下。
婢女被一阵风似的冲进房的宋虔之吓了一跳,畏畏缩缩站到门边,低垂下头,生怕被宋虔之发觉。
宋虔之直接没看人,从木架上拿起一个铜盆,走到院子里,咕噜噜摇上满桶的水,装满木桶,提起就走到吕临的面前。
吕临虚开一条眼缝看宋虔之,他觉得日光刺眼,刚将一只手遮到脸上。
哗的一声水响。
兜头的冷水刺激得吕临险些窒息,这时节的井水,冷得像抖落了一桶碎冰渣在他脸上。
吕临连声呸,破口大骂道:“宋逐星,你出息了!连你吕哥都敢泼,你要杀了我啊?!”
宋虔之将袍襟一掀,上去就是一拳。
吕临被这一拳打蒙了,眼前直冒金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接着第二拳已经来到面前,吕临一把抓住袭到眼前的拳头,松掌捉住宋虔之的手腕,向前一推,划圈向右折去,腹部却被宋虔之的膝盖顶得五脏六腑俱皆错位。
“孬种。”宋虔之冷漠地看吕临皱成一团的脸。
吕临一只眼睛肿得只有细细的一条缝能视物,他张嘴才要说话,喉咙里一股酸味冲上来,只得侧身去吐。
宋虔之冷淡地在旁边看他吐完。
吕临吐得涩口的胆汁都流了一地,才被宋虔之从地上拽起来,他整个身子狠狠晃了晃,看见宋虔之抬手,以为又要挨揍,忙向后闪,脚底一滑,踩到自己吐出来的玩意儿,倒在地上,尾椎剧痛之下,吕临脸色发白,再次站起来时,整个人都哆哆嗦嗦,还一身又酸又臭。
“你真回来了……”吕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早听说宋虔之去镇北军监军,前一阵似乎是回来过,随即又走了。前后一算,上次还是在宫里中秋宴见过,之后就再没见过。
年少时的友谊,各自领差之后,淡得也差不多了。
吕临只能想到,宋虔之必是为他被免官一事而来。
“多谢你啊,还来看我。”
宋虔之冷哼一声:“早知道你是这副样子,我就不来了。你是不是在章静居混久了,一脸肾亏。”
吕临:“……我都被免官了,你还不能说两句好话?”
“你要是今天在这儿喝死了,我有一车好话跟你说。”
吕临黑着脸进去换衣服,顺便洗了个澡,他本来醉得在木桶里坐都坐不住,本来不想洗头,一闻酸爽得他整个人都抖了三抖。吕临的手在揉头发,脑子也慢慢活过来了。
宋虔之回来了。
他想起来前一阵跟手下在宫外喝酒时,听到的一个传闻,说是周太后被软禁在宫里,刘赟的女儿当上皇后,李晔元的宰相也算做到头了。
宋虔之回来做什么?周太后一失势,他连秘书省都别想待。
早年间吕临和宋虔之玩得挺好,他知道宋虔之留在麟台做皇帝的鹰犬,不过是为了他娘。他还问过宋虔之为什么不去考科举,宋虔之那一次喝醉了,连歌女坐在他的怀里,他也忘了要推开。
“今上不会放心我堂堂正正做官,我爹也放心不了。只有我的手不干净,他们就都放心了,只有我在皇上面前得脸,我娘在宋家才能过两天清净日子。”
吕临从桶里出来,擦过一身的肌肉,他换了一身干净武袍,站在角房里,突然,伏低身凑到窗户边看。
看见宋虔之一脸无聊地坐在不远处廊下,手里在抛一块随手捡的石头玩。
那双清澈灵秀的眼扫过来。
吕临突然打了个抖,站得笔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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