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明王的封地就在祁州州城西北一百二十里外的林城,仍在祁州地界以内,是三面环山的一片平原。
原本宋虔之以为陆观说的认识东明王的母妃只是随口一提,兴许就是一面之缘,不想他是真的认识,门房进去通报了名姓之后,管家亲自来迎。
众人在前厅等了不到盏茶功夫,就有一名素服的女子走出。东明王的母妃容貌明丽,眉黛细细描绘过,肤色极白,面颊未施胭脂,绛色点唇,身量纤瘦而高,如同一杆容易被风摧折的竹。
“多年未见,恩公风采如昨。”妇人点一点头,笑道,“似乎长高了一些。”
听到东明王母妃的话,宋虔之立刻想到,陆观与她认识的时候,年纪应该不大。早年间陆观浪迹江湖,估计干了不少游侠行侠仗义的事,要不是苻明韶这一番蠢事,也许这辈子陆观和这家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妇人视线掠过余下几人,当她目光短暂停留在李宣的脸上时,宋虔之心里咯噔了一声。
接着,东明王母妃似乎没发觉什么不妥,坐了下来。
众人跟着入座。
“恩公登门,可是有事?”
两名侍女一人捧盘一人奉茶,茶上完又添了几碟子点心,颜色做得鲜嫩可爱,妇人一再让他们尝尝,盛情难却,宋虔之吃了一口豌豆黄,眉头舒展开,没忍住一连吃了三块,才住了手。
这样像是他光为了吃而来。宋虔之正襟危坐起来,不经意看见上座的妇人正在看他,宋虔之一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妇人移开了眼,嘴角挂着一丝笑。
宋虔之是不知道是不是笑他,只是脸上也微有点热。
“前几日奉旨到宋州查事,龙江被匪徒霸占,只好走陆路回京,顺路来拜访王妃。”
“我一个妇道人家,守着先夫留下的百亩薄田,清贫度日罢了,总算诸事平安,小儿能读一些圣贤书,明白事理。将来这家业传给他,等他什么时候娶了媳妇,有人主内,我就轻松多了。”
当着数人,东明王妃仅仅说了些客套话,留陆观和他的朋友小住几日再走,陆观虚应下来。
几人各自被仆人带去房中,宋虔之脱了靴子坐在榻上。
陆观拧来帕子给他擦手擦脸,宋虔之胡乱一抹,陆观按住他的肩,仔仔细细擦了擦他的脖子和耳朵。
“待会儿她一定会让人来叫你。”宋虔之睁开眼,跪坐在榻上,陆观已经重新拧干了帕子,站在床前擦脸。
宋虔之突然兴起,朝他勾勾手指。
陆观:“?”
“过来。”宋虔之小声说。
陆观一脸茫然地靠近,被宋虔之一把抢过帕子,在他脸上胡乱地擦,还用裹着湿帕子的手指去戳陆观的鼻孔。
陆观眉头紧拧,只是用两只手环住宋虔之的腰,怕他摔到床底下去。
“没劲,你怎么不揍我……”宋虔之话音未落,袍子被掀了起来,整个兜住他的头脸,宋虔之眼前一擦黑,惊叫道,“喂喂,开玩笑开玩笑,别揍我,哎……你还真敢……”后半截音吞在了嗓子眼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过了会儿,宋虔之满脸通红地从袍子里坐起来,把袍摆放下去。
陆观凑上来吻他,宋虔之满脸嫌弃地跟他亲了会儿,含糊道:“也没什么怪味道……”
陆观没说话,只是更深地与他接了个吻。
果不其然,赶在晚膳前,王府管家就来叫陆观过去说话,宋虔之本来昏昏欲睡不想去,被陆观扯起来穿戴,硬要他一块儿去,宋虔之先被扯得坐起,陆观一转身的功夫,他又躺下去了。
陆观作势又要掀他袍子,宋虔之连忙按住他,面红耳赤道:“陆大人,你想一下午把本侯爷掏空不成?”
陆观笑了笑,给他穿鞋。
宋虔之示意自己来,起身整理头发和衣袍。
外面等着的管家见出来的是两个人,眸色闪过诧异,转瞬又收敛好情绪,没有阻止宋虔之跟随。
这次管家将二人带到后院,院子里花木草石布置得比前院精巧富有观赏情趣。
东明王妃换了一身淡粉色长裙,头发显然也重新梳过了,看上去年轻了十岁,正在屋里挑挑拣拣地剔一盆月季花,将多余的枝条剪掉。
“坐。”王妃没有抬眼,咔擦就是一剪子,随手将没用的花枝丢到一旁铜盆中,之后净手,擦干,这时王妃仿佛第一次看到宋虔之,询问地眼神望向陆观,“这位也是朝中的大人?”
东明王封地在外,他的王妃只在年轻时到过京城,之后深居简出,是第一次见宋虔之。
“周太后的外甥,宋虔之,是我在秘书省的同僚。”
王妃觉得神奇,食指敲着下巴,嘴角轻轻一勾:“我知道你的母亲。”
“王妃知道家母?”这倒是宋虔之没有想到的。
东明王妃露出回忆的神色,她说话时语速不快不慢,嗓音并非少女的清脆,而是带着几分绵软的柔媚。
“周太傅的嫡女嫁给自己相中的工部侍郎,没有被父母当做拉拢权贵的筹码,你母亲的这桩婚事,即便是在她嫁人多年之后,依然是京城贵女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我进京领受赐婚封赏时,曾有幸听过一些。不过当时的姐妹,在我出嫁之后,几乎都断了联系。”王妃不甚介意地笑了笑,显然没有将这等世态炎凉放在心上。
“你父待你母亲好吗?”王妃侧身坐着,想起什么,觉得问话不妥当,改口道,“若是冒犯,不答也无妨。”
宋虔之摇摇手:“就那样,我父亲常年不在家。”
听到这话,东明王妃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傅之女兴起三分同情,淡道:“男人不外如是,多劝劝你母亲放宽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她应当是比我聪明得多的人,在那一圈子人精当中也见得多,白说这些了。”
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及周太后,宋虔之甚少与这等地位的女人交谈,家事本来不便向外说,眼前这王妃十分随和,言谈间也无窥探旁人的意思。她眼神脸色一片淡漠,确实是随口一说。
宋虔之想起来东明王妃出身不高,是个六品小吏的女儿,果然说话做事风格与他接触过的上位者俱是不同。像是他的姨母周太后、他的姐姐,说话总是七拐八弯,一层意思背后,还有旁的含义,说话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那现在恩公已经是秘书省的大人了?”东明王妃另起话头。
陆观更为直接:“王妃对京城的局势,想必很清楚。”
妇人道:“不过为幼子谋算,先夫去得早,我再不为他打算,真没有半个能为我儿做主的人了。”
“大楚即将有一场大乱,王妃若为小王爷谋划,应当早做打算。”陆观道。
妇人眼底一亮,嘴角却平平地压着,淡道:“这块封地,是百余年来的福地,国中不是没有乱过,这座城依仗地势,从未被卷进去过。”
“那是因为从未有过一任君主,用自己手中的国土去与豺狼做交易。”
东明王妃眉头皱了起来。
“这话从何讲起?”
宋虔之坐在旁边静静地听,时不时吃一块点心,他想过陆观会透多少底给东明王的母妃,这会边听才清楚,陆观将刘赟的旧部冒充黑狄军队屠戮百姓的事一口气全抖了出来,而且在陆观的口中,白古游分到祁州的兵不过是镇北军的八分之一,皇帝已经下旨放弃宋、循二州。
“王妃是否想过,今上能放弃宋州与循州,同样能让白古游撤兵退出祁州。”说完,陆观端起茶一口喝干,擦了擦嘴。
“可你们不是说,黑狄士兵是刘赟的人冒充的,理当不会对百姓下死手……”
“仅仅宋州州城,一夜之间死伤过万,我们离开时近乎空城,宋州军曹孙逸凭借手中不足两千兵马就在宋州当了土皇帝。与我们随行的人当中,不知道王妃是否留意到,有一名身形魁梧肤色黝黑的汉子,那是循州军曹。”
“循州军曹,怎么又和你们在一起?”东明王妃脑子晕了。
“朝廷下旨免除循州原任知州赵瑜官职,我们南下时,正好碰上新任知州赶往循州赴任。龙江上的獠人在江面上拦截来往船只,说是官兵让他们封锁江面,抓新任循州知州柳知行,事成就允许獠人进入城镇集市买卖,送他们金银财宝。獠人住在山里,居无定所,各族分散。当时循州军曹带人追查赵瑜的下落,咬死了一群獠人,他没带多少人,被獠人抓了起来。”陆观道,“这名军曹的父亲曾经效力在镇北军麾下,在循州任上也有些年头了,对刘赟的旧部了若指掌,在镇北军也还有兄弟。我们这才知道,朝廷已经弃了宋、循两州。”
宋虔之补充道:“许瑞云是跟着柳知州的儿子,柳知州的儿子方才您也见过,就是那个年纪最小的。”
“白白嫩嫩的那名小生吧?”王妃道。
“……正是,那是柳知行的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宋虔之答。
王妃不以为然道:“想必将来也要考取功名的,只是如今世道,光会读书能成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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