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丁们会用这些俘虏听不懂的话进行交谈,由于不知道什么地方潜伏着弓|弩手,更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宋虔之没法行动。
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大半夜,终于有光亮跃入众人的眼中,每一个俘虏的眼里都出现了一丛一丛的微火。
这是一片在宋州非常典型的寨子,圆形的屋舍里不断有妇女和小孩冲出来,女人们拥着她们的男人归家,男人一手环住女人一手环住小孩,挡住他们好奇的目光,各自分散回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屋。
俘虏被赶进圈羊的栅栏里,羊圈中黑乎乎的一片,起初宋虔之以为自己看到的零星光点是羊,直至每个人脚也被绑上,串在一起,宋虔之才发现那些蜷在羊圈里的不是这些打劫的“官兵”寨子里养的羊,而是人。
两拨人界限分明,今天新抓来的俘虏聚在羊圈东边,今天以前的俘虏仍蜷在他们那一角。
人声渐熄,羊圈外的火光也熄灭了。
宋虔之换了个姿势蹲。
“不舒服?”陆观两手合拢,从靴子里拔出匕首,那些兵丁搜身时似乎没有要搜鞋子的想法,这让他们三人藏在靴中的短刀都还在,不过,陆观一个人来就已经足够,他先用匕首割开宋虔之脚上的绳索,继而割开自己脚上的,再是周先。
紧挨着宋虔之的胖子惊得睁大了眼。
“别叫。”宋虔之连忙道,他声音压得很低,“我们会想办法救所有人离开。”
胖子将信将疑地点头。
他叫鲁宁,是商船的主人,原是来南部办货的,听说南部乱了,反而有不少商人铤而走险。大楚南部的宋、循、陆、鸠几个州盛产鲛革、槟榔、犀角、翠羽等物,除了贡给朝廷,这些土产在北部贵族之间风靡。对于上层贵族,只要国家没有完全倾覆,吃喝享乐仍然不在话下。
宋虔之扒在羊圈墙头瞥见外面有人巡逻,方圆数里都是屋舍,即使从羊圈出去,要让眼前的两百多人安全逃离,也不容易。敌人有弓|弩手,才是最不好对付的。
宋虔之朝着陆观做了个眼色,往从官船上下来的大员的方向看,示意他跟过去。
于是宋虔之猫着腰,从人群里小心地挪了过去,没有人睡得着,有人突然抓住宋虔之的袍子,小声哀求宋虔之帮他松开手脚。
“等一会,别着急,我保证所有人都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那人还要再求,被同伴拉住,默不作声地让到一旁。
突然有人靠近,中年男子被惊得向后让了一让,很快沉静下来,目视眼前两个年轻人,惊讶于他们怎么能够自由活动,继而神色涌现出警惕。
“你是做官的?”宋虔之坐在他的左边,右边一名随从被周先一屁股挤开。
陆观挨着宋虔之坐下,指缝中的匕首寒光凛凛,他状似不经意地把玩着匕首。周围人悄无声息地偷窥此处,谁也没有说话。
中年男子垂下眼皮,他穿一身常随的衣服,然而形容气度,根本不像是常随,一路上宋虔之一直在观察官船上下来的人,路上官船上的其余诸人无意之中对这男子都有避让,再三有人靠近与他小声说话,基本可以确定,眼前这人才是乘官船南下的官员,被杀的文士则不过是一个替死鬼。
宋虔之小声而快速地说:“我们是朝廷官员,奉命到循州案验近日以来爆发的叛乱,你乘坐官船,又带着家小,是往南部上任的吧?”
中年男子没有说话,眼神却已经写满诧异。
宋虔之心里有数了,淡道:“原任循州州府叛变,朝廷派了一名新的州府上任,听说姓柳,叫柳知行。”
身边那男子动了动,一脸欲言又止。
“柳大人,循州百姓还等着您去救他们,万万不可心灰意冷。”根据衣着,宋虔之猜测才遭不幸的女子,可能是柳知行的妻妾,现在女人们关押在别处,要想一个办法逃跑,但今夜恐怕不行,因为今夜,匪徒们会格外警惕,集中精力看守这群才抓回来的肥羊。
“你们是兵部部员?”随身藏着兵器,柳知行看了看三人,见他们体格都不弱,看上去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其中一人身材魁梧,脸色阴沉,深邃双眸蓄满漫不经心的杀意。要是朝廷仅仅派这三人去循州,那么三人皆是身怀绝技之辈,否则千里迢迢,一般文官这么不做准备地空手而来,不要说三灾八难遭人打劫,仅仅是南部的恶劣湿热,瘴疠疟疾就会要了他们的小命。
“算是。”宋虔之道。
陆观突然藏刀入鞘,向后一靠,闭起眼睛。
周围很是安静,任何一点动静身边的人都会注意到,宋虔之连忙也闭上了眼睛。
外面走路的声音交错,伴随着兵器摩擦的金属声,人打哈欠的声音,互相逗趣稀稀拉拉的笑声。一波脚步走开,外面换了另一拨人看守,火把的光从墙头照下来,呸一声,青年眉头一皱,继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仍然闭着眼。
哈哈大笑在羊圈外响起。
贼匪颇觉无聊,走动的脚步声渐渐静下来,各自站着守夜。
青年睁开眼,嫌恶地耸肩往外抖领子里的东西,黏腻湿滑的感觉已经顺着脖子流下去,他眉头纠结地扭动着,突然,脸色苍白地吐了一地。
周围人连忙避开,绳索牵扯着他们东倒西歪。
圈门被人打开,一名看守大步跨上来,割断青年手脚系的绳子,将他捉小鸡一般拎了出去。
泼水声、鞭打声和惨叫声响起,过了会,被打得浑身衣袍呈现条状的青年被扔回人群,周围的人连忙散开躲避。看守站在门上猥琐地大笑,整理衣裤,食指擦嘴,意味深长地盯着趴在地上的青年,像一头饿狼盯着在劫难逃的弱兔。
那人像已经死了,好一会才能动,他提起裤子,遮住月光下现出的那一截冷白色皮肉,抖着手将裤带系好,靠在墙上喘息,他整个身子都在剧烈抖动,好半天才能平息下来。
没有人靠近他。
明里暗里的目光移开,气氛愈发死一般沉寂。
柳知行拳头紧攥,宋虔之低头看了他的手一眼,心念一动。柳知行跟那才被拉出去的青年,样貌很是相似。
陆观搭一把宋虔之的手,朝他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宋虔之小声朝柳知行说:“女人们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如果有机会,大人最好让您的家眷不要顽抗,待会我去弄清楚那边的都是什么人。”宋虔之眼神示意之前关在这里的那群人,“柳大人。”宋虔之低头确认柳知行在听,他脸色铁青,额头冒汗,这让宋虔之更确定了,才刚被拖出去鞭打的那名青年,可能是柳知行的亲人。
“大人也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他们应该是要拿你,向朝廷提条件。”
柳知行眼底一亮,猛地抬头,蹙眉看眼前的年轻人,这一整晚他都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才被这一句点醒。
“我该怎么做?”柳知行沙哑着嗓子问,接着语带侥幸地说,“他们不知道谁是新任知州。”
“如果不知道,那名冒充大人的文员,就不会当场被开膛破肚了。”
柳知行浑身一抖,呼吸急促道:“那如何是好?”
“今晚他们不会行动了,不出意外,明日这些人的首领,会再次找大人交涉,让您给朝廷写信。”宋虔之道,“请柳大人照他们的要求写。”
“他们……他们知道我是谁?”柳知行仍难以相信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你看看,你船上带下的人当中,是否少了谁?”
柳知行抬起身,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良久,柳知行脸色一黑,艰难道:“蛮夷生性残忍,狡猾多诡,若是照办,恐怕会人财两失。”
“那就要大人拿出常人不能及的勇气来。”宋虔之背转身,陆观与周先有意无意挪动身形,使得四周无人可以看见宋虔之在干什么。而宋虔之趁机取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捧着刀鞘,递给柳知行。
“在写信的时候,请大人找机会,用这把刀,杀死那名匪首。”
柳知行脸色霎时惨白。
“不、不、不可能……我不行。”
宋虔之转过去看了一眼被众人晾在一边的青年人,复看柳知行,柳知行目光还未来得及收回,他神色复杂地闭上双眼。
四野之中,虫鸣阵阵,仿佛有窸窣的爬虫在地面滑过,南部蛮荒之中,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循州州城。
夜色才刚刚浓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
“我要是没做到……”柳知行话未说完,手被宋虔之握住,宋虔之扣着他的手令他紧紧握住短刀,冰冷的兵器传递给柳知行底气,宋虔之将短刀藏在他的怀中。
“今天已经搜过身,希望明日他们还记得。真有不测,大不了是拼死一搏,我们现在还没有动手,是想尽量救走所有人,要是不行,至少也会救大人。请大人放心。”宋虔之认真地注视着柳知行,手松开,若无其事地坐到末尾。
柳知行注视着有两个人像是影子一样跟着年轻人到了队伍另一头,那年轻人把另一头拖出的长绳绕在手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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