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神色稍缓了些。
“还有什么,镇北军的粮?”杨文沉着脸,“那天秦禹宁也告诉你了,现在哪儿都要粮,哪儿都在打,我已经去令让附近几个县就地开库先给他。小侯爷,你们安定侯府是一年到头都短不了粮,也没挨过饿,更没经手过征调粮食的事,我这个户部尚书,这身官袍,那只是挂在我身上,轻飘飘不沾地,什么时候谁要穿我这一身皮,随便剐了去,我杨文绝不多说一个不字。”
宋虔之沉默不语地听着,没有出声。
“便是小侯爷你,跟皇上说一声,这尚书我让给你做。”
“杨叔。”
杨文鼻腔里哼出一声,嘴唇抿在一起,心里有气,却也没接着说下去,这个脸他得给。
“容州不是沈玉书的容州,也不是我的容州,更不是杨叔的容州,容州的百姓,是大楚的百姓,天下的万民,不是皇上的万民,更不是我们这些官员的亲戚子女。杨叔有大才,才能稳坐户部多年,随便换给谁,都是寅吃卯粮。”宋虔之见杨文此时已经完全顺下去了那口气,笑了笑,“我才多大点,替皇上跑跑腿能行,给朝廷当管家我可不成。”
杨文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总之,粮种这桩是晚辈不懂事,瞎揽来的,算我欠杨叔一个人情,随杨叔什么时候来讨,我二话不说,一定照办。”
杨文缓缓咽下嘴里那口茶,整个身体随之暖了起来。杨文也听说,麒麟卫要撤了,也是宋虔之向上面进言。秘书少监官位不高,但宋虔之身份特殊,可以随时进宫面圣,皇上有什么事,随时便要找这些年轻的近臣参谋,这妙用比后宫吹枕头风都要管用,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有求到宋虔之那里去的时候。
杨文气顺了,说话便也谦起来:“容州受灾,也该我户部管这一年的粮。”
两人打官腔客套几句,宋虔之心里这块石头落下来,虽然知道杨文很不想回答军粮的事,到底要了个期限。
前脚主簿送宋虔之出去,后脚杨文软塌在椅子上,拇指与食指用力捏了两下鼻梁,深深吸气,哼了声,咬着牙道:“周家人。”想到什么,他转过去看旁边站着的部员,那人木着一张脸,浑似什么也没有听见。
杨文起身,拍了一把这年轻部员的肩,叹道:“来日方长,早晚这朝堂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哎呦,我这老骨头,两个月老了我二十岁。”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称呼有几个地方错了,完结后再改,我把章节号先记了下来。。今天咖啡喝多了有点想吐,不改了,改天弄。
☆、正统(贰)
出发去宋州那天清晨,天还没亮,宋虔之就起床了,他一动,陆观便醒了。
宋虔之把他按回到榻上,站在床边一边穿衣服一边小声道:“我进宫一趟,你再睡半个时辰。”
陆观躺在榻上,听见宋虔之关门,在黑暗里睁开双眼,侧过头去向门边看了一眼,他闭起眼睛,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片清明。这么躺了不知道多久,开始犯困,却听见宋虔之回来了,陆观强撑开眼皮。
“醒了?”宋虔之手脚放得很轻,发现陆观睁着眼,没有再刻意拘着动作,昨夜已经收拾好行李,他最后检视了一遍,站在那冥思静想有没有疏漏。
“见到你娘了?”陆观下地穿衣。
“她还没起,我就在床边看了会,姨妈起了,叮嘱了我几句。”
“霸下剑的事儿你跟太后禀了吗?”
宋虔之道:“还没有,我想了下,你是不是觉得苻明韶打算往我头上栽什么坏事,才让柳素光弄出来一把假剑?”宋虔之过去接手陆观的腰带,贴着他的身站直,双臂绕过陆观的腰,为他系好。
“聪明了。”陆观拉住起身要走的宋虔之,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宋虔之的唇。
宋虔之还在愣怔,陆观已经拉开卧房门,他只好跟了上去。
从京城到宋州,坐快船,顺水来回也要一个月,一个月内,不可能来回都是顺水,于是回程就不走衢江水道,而是经龙河到循州,翻过两座大山,从榕城下水,走清荷水道。
宋虔之完全没想到,陆观会晕船,喝了船上人准备的晕船药,成日里奄奄一息地在舱内趴着,没半点精神。
周先倒是没事,还时时坐到船头去钓鱼,给船上人加菜。
二月中旬,船驶入大楚南部,这船乃是商船,中途不断停靠,宋虔之担心周婉心的病情,在水上却又无法通信。起初时候满江碧透的景致惹人欣喜,偶尔和周先钓钓鱼也挺好玩,过了三五日,水上再无什么好玩的,若是遇上下雨,江水奔如怒涛,便只好与陆观在船里抱着。按说这无人打扰的旅途,两人都可放松放松,陆观却晕船晕得脸色苍白,直如病鬼,宋虔之总也狠不下心让他来干体力活。
二月十三的傍晚,夕阳照澈一整条江,两岸猿啼鸟鸣一如往常,水上却拉了杈子和浮漂。
随着船身狠狠一顿,商船下锚,停靠在浅滩上。
睡得昏昏沉沉的陆观掀开浮肿的眼皮,声音也沙哑了,看见宋虔之扒在窗上向外看,便问他:“外面怎么了?这么吵。”
船行水上最为寂寞,船上的人各司其职,加上雇船时宋虔之也没掩饰官身,一路都无人来打扰。
匆匆的脚步声从甲板上跑过,有人敲响舱门。
宋虔之打开门。
一名绑着头巾的船丁过来,让宋虔之他们下去上岸。
“到宋州了?”虽然就在这几日间,但还差着几天的水路,宋虔之有点奇怪为什么现在就让上岸。
“没有,有官兵盘查。”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小半个时辰后,宋虔之搀着脸色苍白,深一脚浅一脚行路难的陆观,旁边站着周先,三个人尽量不起眼地挤在一船的商人和船丁之中。
被拦下来的,除了宋虔之他们所乘的商船,还有两艘简陋普通的捕鱼船,再往旁边看去,所有人就都不明就里了。那是一艘官船,船身就比宋虔之他们坐的船还要大一圈,尾后长十数米。
这边数十名穿号衣的官兵手持兵刃朝着商贾、平民,那边官船下更是围了数十人,船上下来一位官员打扮的清癯文士。
宋虔之目视前方,站直的身体没有任何倾斜,小声朝陆观问:“看得出是哪支军队?”
“看不出。”呼吸着微带潮润的江风,上了岸陆观不再觉得脚下天昏地转摇来晃去,他悄悄握住宋虔之的手,跟他一般,做出一副顺民的样子,讷讷道:“不像官兵。”
宋虔之这才留意到,那些手持兵刃的人,口音各不相同,大部分人脸色深褐,虽然在看守这些船上押下来的人,一个个却都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都是在留意那条大船附近的动静。
距离太远,宋虔之听不见那边在说什么。
只见那名华服的文士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脖子上扬,神色倨傲地说了几句什么。
当前一人手中的刀便上下晃动,那人在和文士交涉,没说两句,突然抓住文士的肩,一刀捅穿了他的肚子,将长刀就手一转,拔出时肚肠横流,那文士随之软下身,当场就有两名手下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摇来晃去,把人抛进了江中。
哗啦一声响。
这边看守的兵丁也都不再向官船看,神色涌起几分紧张,警惕地把守俘虏,怕那边的流血冲突激起反抗。
然而,这一边俱是商人和平民,下船时只以为是官兵例行检查,查完就会放人,这在大楚南边地界上实属寻常。这时见到死了人,才有人反应过来不是官府抽查,却都怕像那个文士一样被杀死,谁也不吭声。
难耐的沉寂之中,兵丁们冲上船去,赶羊一般从官船上赶下来百来号人,当中还有二三十人是女人,年纪最大有五六十岁的两人,三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余下俱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着装看去是服侍人的丫鬟们。
当场从人群里冲出来一名半身赤着的女子,她突然发出尖声痛叫,双手紧紧抱住头部,原是她头发被人从后面抓了住,拖倒在地,被丑陋粗壮的一名男子按倒就奸。
一股怒意直冲上头,宋虔之正要往外冲,被陆观一把拽住。
同时。
那女子坐起身迎合着畜牲,一只手高高举起,雪白的后背现出一排五个整整齐齐的血洞,鲜血染红整片光滑的背部,一排手持弩|箭的男人洋洋得意地站在高处,只从树丛之中露出松垮套着号衣的强壮胸颈。
女人倒了下去,脏污的手中金钗跌出,在最后一抹余晖之中闪耀光芒,刹那沉寂,那长发纠结成串的男人仍在耸动。
夕阳已沉甸甸地消失在天际,轻薄的夜幕笼罩在江面上,夜晚带来的不安和躁动,如同一场噩梦,蛰伏在虫鸣窸窣的宽大灌木叶丛之中。
入夜以后,所有人被绑上手,用绳子一串数十人,赶上了岸。这里离宋州不远,气候潮湿炎热,北方来的人从未见过这样张牙舞爪形同怪兽的密林,满眼所见都是前所未见的树木花草,却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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