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以为此次黑狄来犯,李相力挽狂澜,昼夜不寝不食操劳国事,皇上会改了主意。”
“他不会。”陆观了解苻明韶,他合上书页,把书放回书架上,“是我看走眼。”
这一句不知所谓的低语没有传入宋虔之的耳朵里,他还在想李晔元,犹豫道“李相真的要告老?”
“你对李相这个人怎么看?”陆观问。
宋虔之道:“满朝大臣之中,只有李相有上佐天子,下育万物,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知人善任之能。即便外祖在世,在李相与秦叔之间,他也会推举李晔元坐在宰相的位子上。”
“他有能力,在先帝时这一点已经很明显,到皇上登基的前几年,李晔元也帮忙出谋划策,让皇帝能在龙椅上坐得更久更稳。其实李晔元才是最了解苻明韶的人,所以他今年打算告老还乡,怕也是真心的。”陆观沉声道,“但苻明韶绝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地退下去,他要让李晔元——”最后那个字陆观没有发出声音,嘴型却让宋虔之看得清清楚楚。
宋虔之抿住唇,点头。
“现在看来,陛下是这个意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晔元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留有后手。”陆观想到一件事,但不能在这说,便催宋虔之离开。
接近入亥,陆观带着宋虔之一路吃回来,走到小巷中,不远处便是挂着灯笼的小院子。
陆观牵着宋虔之的手,侧头低声和他说什么,说得宋虔之耳朵发红,跟着侧脸与脖子也泛着一层微红,走到门上宋虔之一把推开陆观,提脚就踹。
陆观向来冰封的脸融解不少,袖手站在门下。
来开门的是拜月。
宋虔之一路往里走一路打发丫鬟小厮都去睡觉。主人不在,小院中人虽不多,却也没谁去睡下,等到宋虔之回来了,下人们这才各自散去。
在西市刘老汉摊子上吃的那一晚羊杂面跟要从嗓子眼里翻出来似的,宋虔之从茶壶里倒了点冷茶出来,喝了一口,更想吐了,满脸难以言喻的神色。
陆观关门进来,一看宋虔之欲言又止,过来解了袍子。
宋虔之:“……”他连连摆手,表示我不是想跟你睡觉。宋虔之不敢张嘴说话,感觉一张嘴就会吐一地。
陆观看他脸色一忽儿白一忽儿青,笑了起来。
“吃太多了?叫你少吃点,居然吃了三碗。”按说宋虔之在安定侯府吃惯了山珍海味,外面街上的小东西他应该毫无兴趣,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带他上街吃,一定会吃撑。陆观无奈地把他抱起来,扶着宋虔之走到院子里散步,溜了三圈以后,宋虔之脸色好了不少。
陆观拿茶壶去厨房找热水,重新泡了茶来。
宋虔之喝了一杯,爽爽快快打出一个嗝儿,脸色微红:“好多了,不喝了。”
“睡觉?”
宋虔之喝多了茶睡不着,让陆观先去睡。
陆观说不困,洗干净到榻上躺着,招招手,让宋虔之过来躺在他的肩前。
“你今天在书库里要说什么?”宋虔之的视线被陆观脖子旁的一颗痣吸引了注意,他手指贴着那颗痣摩挲片刻,想着屈起五指,想把陆观的痣抠下来,“什么时候长的,之前没注意到……”
“一直有,别抠了。”
“疼吗?”
“不疼,痒。不困?”
那语气让宋虔之警觉到危险,连忙撒手,往后躺到陆观的臂弯里,小心道:“今天不做了。”
“哦。”陆观漠然应道,手屈过来,正好手指碰到宋虔之的胸,宋虔之身上仅有一件薄薄单衣,他便隔着单衣若有若无地撩拨着。
宋虔之翻了个身,不让陆观调戏,鼻息之间俱是陆观皮肤上散发出的清新气息,才用冷水洗过的皮肤摸上去微微发凉,肌肉里却透出热度。
“你在想什么?”宋虔之闭上眼,毫无睡意,但这也是很累的一天,突然,他睁开眼,再次回到那个问题上,问陆观在书库里想说什么。
陆观亲着他的耳朵:“你亲我个。”
宋虔之:“……”他实在很想知道在书库里陆观想到了什么,又不想这么屈服。
陆观闭起眼,呼吸急促起来,反复舔着宋虔之的耳朵,仿佛这是一块怎么舔也不够的糖。
宋虔之叫苦不迭地甩了甩头,愈发卖力地攻破陆观的防线。
良久,陆观吁出一口气。
宋虔之靠上陆观汗湿的胸膛,不是很舒服,索性把被子掀开透气。
“书库,书库……”宋虔之像和尚敲的木鱼一样不住嘀咕。
“你现在觉得,柳素光为什么要拓印先帝的剑?”
宋虔之眉头一皱:“造一把假的出来,带去阿莫丹绒。”
“给坎达英?这把剑使唤不动阿莫丹绒的人。”
“大概李明昌另有所图?”宋虔之知道这说不通,但因为一直没想到柳素光到底弄一把假剑做什么,在苻明韶和李明昌里选一个需要这把剑的人,他只能想到李明昌。
“我换一个问题,柳素光拿到了真的剑,拓了把假的出来,她大可以直接拿走先帝的剑,为什么要去做假的?”陆观道,“有充足的时间,假设,柳素光为了拖延我们发现这把剑是假剑的时间,实际上我们比她晚了一个晚上出发,在诸多山洞中找到麒麟冢,再找到藏剑的地方,拓印,一整晚也未必够。”
“她早就到过麒麟冢。”宋虔之想到了,“或者,有高人为她指点。”这个点宋虔之曾想到过,只是当时没有彻底想通,而且,有意无意,宋虔之一直在避免跟陆观分析苻明韶的所为,现在陆观这么说,听语气显然也已经起了疑心,加上最近发生的种种,苻明韶早已不是陆观心里那个心地单纯忧国忧民的小殿下,宋虔之决定多相信陆观一点,一番犹豫后,他还是说,“周先说过,皇室成员都知道麒麟冢的所在。”
“也就是说苻明韶和苻明懋,都知道这把剑在哪。之前我们猜测过,苻明懋是那个需要这把剑的人,这样只要他攻入京城,就可以利用象征先帝的霸下剑为自己争取百官支持。”
宋虔之认同地点点头:“苻明懋确实比苻明韶更需要这把剑。”
“但他没有派手下去找,这点从闫立成的供词就知道了。而且他找到你,想让你为他找出李宣,并告诉你苻明韶让人毒杀先帝,荣宗并非是自然死去,而是在苻明韶被立为太子后,为免夜长梦多,苻明韶找来当时的医正陆浑,毒死了荣宗,继而登基。”
那时苻明韶还没有一手遮天的权势,即便是现在,苻明韶也不能算是完全掌握了这个国家的权力。当时的后宫在周皇后的把持下,整个宫廷都有她的眼线,陆浑是医正,如无意外,那时他也是负责为皇后请平安脉的太医。但是陆浑已经死无对证,否则一问便知。
“陆浑的儿子,陆景淳会知道这些旧事吗?”宋虔之问。
“有可能,但不一定。”
宋虔之道:“杀害陆浑的凶手,当时也可以把陆景淳一起杀了,但是只挖了他的眼睛。”宋虔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陆观听见宋虔之突兀的沉默,知道他大概想到了什么关键之处,便没吭声。
“我知道了。”宋虔之突然说道,“杀陆浑未必是为了灭口,当时陆浑在容州救治灾民,杀他,挖了他儿子的眼睛,还留下木牌,只是为了震慑朝廷派去的钦差,还有便是,在容州散布恐怖气氛。你记得木牌上写的内容,一是说陆浑逆天而行,二是说陆景淳有眼无珠。去年开始,民间灾难频发,自大楚立国以来,从未发生过这样大规模的灾害,但古书有载,大灾害往往是因君王治国不善、得位不正而降下的天罚。”
陆观道:“认真算起来,只有去岁的地震、蝗灾是天灾,当时谣言大盛,说好几个州都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灾,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也是苻明懋的布置。楼江月在宫中被害,琵琶园的领舞林疏桐被人杀死,都是人为,想把这条线引到李晔元身上。没等烧到李晔元,黑狄打了进来,黑狼寨其实不重要,从容州打劫的钱粮,供应给黑狄第一批从白明渡口登陆进来的军队,在我们查到闫立成身上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弃子。”
“天灾不是随时都有,苻明懋等了这么多年,才有这个机会,他不会轻易退兵。”宋虔之咀嚼着这两个字,一场天灾背后,搭上的人命何止成千上万,“难怪风平峡僵持不下这么久,黑狄还是不肯退兵。”
“一是天灾难测,下一次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二是,天象地异在民间看来,与君王的为政直接相关。”
“这也是为什么去年岁末开始,谣言能流传得那么快。”宋虔之嗓子发紧,思路清晰起来,“杀陆浑不是为了灭口,否则会连他儿子一并杀掉,陆浑这条线还能查,李宣归内宫管,明日我就去找御史中丞调他的档。”
陆观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
宋虔之想得出神,喃喃道:“柳素光……”宋虔之一直看不透柳素光,他可能对女人太不擅长了。
陆观轻轻抚平宋虔之紧皱的眉头,眼中现出一抹坚定,他低声道:“柳素光是苻明韶的人,这点可以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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