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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出师 (鳖壳鱼梓酱)


  惯不会怜香惜玉的人,却从老天爷那得来好皮相,大约生来便适合做一薄情郎。

  ☆、第 17 章

  叶鸯提一口气,把那帕子抓在手里,蹒跚步出卧房,鬼鬼祟祟寻到隐蔽角落,准备将这罪证就地掩埋。刚要掘土挖坑,突然又觉得埋了似乎不太好,因此翻找出火石,开始生火。
  果真出来练剑的狗师父注意到他的异动,静悄悄现身于后,冷声问道:“你大晚上不睡觉,又弄甚妖魔鬼怪?”
  你不也是大晚上不睡觉?叶鸯心想,没敢直说,闷声不吭埋头点火,誓要将手帕变作一撮灰,连带着此夜荒唐一同焚烧殆尽。叶景川在他身后盯了半晌,许是觉得无趣,便提着剑转身离开,叶鸯再回过头,仅看到他给自己留下一个背影。
  风流浪子最潇洒,甭管发生过何事,他都能抖抖衣袖,不带走一根丝一点尘。叶鸯望着他离开,心中怅然,转眼看那堆火,手帕的影子正逐渐缩小。它很快就要从这世间消失,连个全尸都不能留。妨碍了他人,又无力抵抗,自然是保留不了全尸的,能残余一抔灰烬,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江氏不知那被灭满门的叶家最后逃走个谁,他们始终在寻找,叶鸯处境煞是危险,他若被找到,便要迎来同那块手帕相近的结局。他不把手帕当仇人,亦没有折磨那堆残烬的想法,因此手帕尚有余灰随风飘落入山林,而江氏对待他,大约要更狠毒,毒到连枯骨化成的灰都要被无数次碾磨,铺在江家大宅的地上供千万双脚踩踏。
  江家有一条路,底下铺的尽是叶家人的骨灰,这样的路,叶家同样也铺了一条。其建造者的本意大概是让后世子孙铭记仇恨,然而作为后世子孙之一的叶鸯没感觉到仇恨的深刻,只感受到了人心之可怖。
  每一次从那条路附近经过,叶鸯后颈都嗖嗖直冒冷汗,那些冤屈的不冤屈的魂灵好像缠住了他,追了他十几年,追到了如今这座山上。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彻骨的冰寒包裹住他,他又回头去寻叶景川的身影,可惜没有找到。
  虽然很不情愿,但叶鸯不得不承认,叶景川是他目前唯一可依靠的对象。方璋根本靠不住,而方鹭最多的温柔尽数倾倒在自己徒弟身上,叶鸯能接到的不过一点边角余料,独独叶景川把心真正放在他这儿,用心培养一个孩子。叶鸯突然有些沮丧,他想他弄清了师父总讥讽他的缘由,他既不牵挂血海深仇,又不用心习武,认真读书更没指望,这么一想,他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合该被嫌弃,何况是尽心尽力教导他的叶景川?
  倘若当年叶家老仆没有把叶鸯送上无名山,兴许就不会有今日。叶鸯脑中突然冒出这么个奇怪念头,乍一想感觉很有道理,结局也会一等一圆满,仔细揣摩之后,却舍不得叶景川,无论重来多少次,叶鸯还是想死皮赖脸地缠着师父呆在无名山上不走,因为他除了那儿无处可去。
  火早已熄灭,但叶鸯还在原地蹲着不肯走,其背影好似一头落了单的无家可归的小兽。他在这边黯然伤神,另一头叶景川同样静不下心,手中剑招完全不成架势,看不出半点儿高手风格,倒似初学者手持木棍胡乱挥舞。
  静不下心,不如不练。叶景川收了剑,先折返回去看那傻子是否还蹲着烧东西,绕至屋后,叶鸯果真还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灰出神。
  灰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叶景川气不打一处来,他发现他这徒弟总在无所谓的小事上纠结,仿佛只对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东西感兴趣。
  这么一想,立时没了好声气:“搁这儿看多久了还没看够?滚回去睡觉,别看了。”
  “是说睡就能睡着的吗?”叶鸯声音闷闷的,听上去心情不太好。叶景川住了嘴,心想这孩子脾气真古怪,分明什么也没做,怎的还伤心了?难道是在可惜那块手帕?……这也不太应该,手帕一不是叶鸯之物,二不算稀罕宝贝,他可惜个什么劲?
  叶景川在这儿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从手帕想到防腐珠,多种可能猜了个遍,殊不知叶鸯可怜的非是死物,而是夹带在里头的真心,也许对他而言,真心是这世间最不值钱的东西。
  虽不清楚徒弟在别扭什么,但更深露重寒透骨,该回屋时就得回屋。叶景川一把掐灭心中焦躁感,走过去扯着叶鸯手臂将他拉起来,令他转身面对自己。
  借此机会,好好打量下徒弟,发觉这小子似乎从前年开始,个头就没怎么长。前年叶鸯是这么高,去年仍是这么高,今年依旧差不多,到了明年,可能就定了形状,再吃好喝好睡好,也没法往上窜。人不比树苗可以无限制地往上延展,命也不像树叶长出一片来年又生一片,周而复始乃死物特权,活人暂且没资格享受。
  叶鸯发间有股好闻的香气,叶景川被它勾得意乱情迷,抬手抚上徒弟后背,将其拥入怀中。叶鸯惊诧,犹豫片刻才慢慢卸下心防,两人静静相拥,谁也不曾开口。待到叶鸯身上寒气被逐去,叶景川稍动了动,把他引回屋里,自己坐在桌旁一杯接着一杯往下灌冷茶。
  他这模样,竟同叶鸯先前有几许相似,叶鸯看着他,往床内侧缩了缩,小小声唤道:“师父……”
  “何事?”叶景川应声,离了那张木桌,来到他旁边坐下,探手去摸他的,问,“还冷?”
  冷当然是不冷了。叶鸯眨着眼看他,内心滋味酸涩难言,还夹杂着轻微的苦楚。窒息了好一阵子,才说:“我有些怕。”
  “在怕何物?”叶景川追问。
  “那可多了去了。”叶鸯语气忽然变得轻松,“毕竟像我这样的人,能让我害怕的东西多一些也不奇怪。”
  他那样讲,叶景川不便多言,却也没有立即翻身上床,而是在黑暗中望着徒弟,若有所思。叶鸯被他看得怂,心道你不来陪我就算了,自己睡也是一样的,将被子往上一扯蒙住脑袋,径自假寐,全然不顾叶景川会不会觉得他可笑。
  放在平时,早在他开口讲第一句话的时候,叶景川就要骂他了,可今夜的情况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没过多久,叶景川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来,同叶鸯躺在一处,叶鸯心跳如同擂鼓,几乎忍不住要睁开眼,正当这时,叶景川突然说:“往后睡觉不要总乱动。”
  “嗯?”人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睡姿,因此叶鸯不晓得自个儿睡相是有多差,自然而然地听不懂叶景川讲话。那方叶景川话刚脱口,便知失言,然而言语出口当如覆水难收,此时再后悔未免太晚,只好硬着头皮将尴尬的交谈继续进行下去:“你睡相不好,总往床底下翻,今夜可悠着些,你师祖我不想睡地板。”
  费了好大劲,叶鸯才理解他的意思,这回关注点依然跑偏:“你怎么知道?你偷看别人睡觉?”
  没人有那闲工夫偷看叶鸯睡觉,他睡觉有什么可看的?叶景川气到发笑,反手给他一拳,骂道:“少乱放闲屁!睡你的觉!”
  才温和了没到半天,他就原形毕露。叶鸯心头刚聚集起来的温情叫狗师父亲手打散,简直无话可说,黑着脸哼了一声,把脑袋藏入被中,继续安睡。
  叶景川倚在床头,等到叶鸯睡着,轻手轻脚爬下床。与此同时,屋外有人影一闪而过,透过窗缝可见洁白衣角。
  擅长伪装,是施展瞒天过海之术的一大要求。叶鸯将瞒天过海四字铭记于心,时常拿出来把玩练习,如今这项绝技已臻化境。假如说叶景川的剑是天下一绝,那么作为叶景川唯一徒弟的叶鸯亦有一绝活,他最拿得出手的,即是这做戏的本事,纵然叶景川是他的师父,也难以将他看破。
  真看通透了,可能就没什么意思了。叶鸯藏在被子里嘻嘻一笑,偷露出双眼向外窥视,然而房前并无叶景川的身影,想来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同那神秘人的交流必须要背着叶鸯进行。
  师父交游广泛,谁晓得这回来找他的是什么人?叶鸯没瞧见那熟悉的服色,还当这次出现的人与上次不同,不禁暗骂一声臭不要脸,悄悄跳下地找自己的鞋穿,想尽快追出去一探究竟,看叶景川趁着夜色与哪位红颜知己月下相会。
  话不好说太绝对。叶鸯又想,来寻叶景川的说不定不是红颜知己,而是个男人。瞧叶景川那眼高于顶的样子,能入得他双眸的绝非泛泛之辈,估摸着也是位俊俏公子,和叶景川之间还有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往。
  叶鸯想入非非,穿鞋差点儿穿反,来个真真正正的“倒履相迎”。他摸着黑,出门时险些磕到自己,为了偷窥师父与旁人的秘密会面,竟做到这种地步,他也真是个绝无仅有的妙人。
  沿着墙根缓慢挪动,绕过两处地方,叶鸯终于在一棵大树之下发现了师父和那神秘人的踪迹。这回他看清了,叶景川身边之人正是他上次见着的那位,可惜今夜他同样揭不下对方的面纱。他不能靠得太近,否则会被叶景川发觉,但如果隔得太远,跟踪便失去了其应有的意义。费了半天力气,换来的只是遥遥相望,那他苦苦追寻究竟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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