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巡抚只在除夕见了沈吟一次,像是现在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还约了同僚登高,赏景赋诗,这种事自然少不得明珠翡翠般的沈吟来添光溢彩。周巡抚端着一杯茶,一枪一旗满杯子沉浮错落,喝了一口才装模作样问起来:“沈吟在哪疯呢,叫他来陪坐喝茶。”
徐管家想您老这是拿小老爷当胭脂楼风月所正红花魁,估摸着也不愿来,这才告知吃完晚宴,两人便急匆匆地跑得踪影不见。
周巡抚大骂白眼狼得了媳妇忘了娘,憋满一肚气,好歹忍住没摔了杯子糟践好茶。
上元节花灯会,人人都朝大雁塔而去,沈吟拉着居同野反向而行,登了座坍塌颓坯的莲落阁。
这阁风水不佳,落建时频出血光灾,落成前夜终于出了人命,那出资的商贾原本是指望大赚一笔,动土建工什么没见过,许是他扫把星作祟活该倒霉,光天化日当面竟然从阁上摔了个粉身碎骨,家中几个未生育的小妾卷走大量现钱,老伙计纷纷自立门户,就此没落。
闹不闹鬼沈吟最清楚,两人跟着几个十几岁出头的毛头小子一起,阳气直冲河汉,魑魅魍魉见了也悚然绕道。
沿着坍塌上庑殿顶,四角脊梁唯有一角吻兽完好,大口朝东如守候旭日出东方。登高远眺,大慈恩寺大雁塔如在眼前,乌云深厚,光影横空,人流蝼蚁攒动,花灯彩云织锦,整个西安城在罡风砭骨中春暖花开。
居同野揣了包水晶肉,沈吟提了坛绍兴酒,量少人多,酒壶传着喝也就一人一口的分量,水晶肉一人分得三四片。零星一口酒寥寥几片肉,倒是叫几个小伙子大为感动,差些歃血结拜。
花灯未尽,情意先靖,实在是冷,每根寒毛都在狰狞叫嚣。
居同野起身拍了拍棉袄,新鞋沾了黏稠蛛网,像盛了一鞋面的云雾缭绕,在他掸蛛网的功夫里,耳边骤起破空声。
如春夜炸雷,有东西从千里之外射来,嗖的一声,居同野耳垂滚烫,仿佛大滴的泪珠滚烫落上肩头。
沈吟惊慌失措地看向居同野,只见他耳垂鲜红,安心的同时心渐渐悬起来。
少年们尖叫起来,惊慌失措,一个少白头的少年已无呼吸。他胸口中箭,迎着远处灯光,箭柄上可见一个清晰的“崔”字。
沈吟想起崔朗征。
第六十六章 旧时恩怨
上元节成惊魂夜。
周巡抚想把居同野赶出去,至少赶到屋外,居同野如坐针毡早便想走,耳垂上撒了上好的金疮药,鼻尖尽是香馥馥气息,也不知是药味还是被火炭熏的串了气味,倒是沁凉入骨。
沈吟浑身乱蓬蓬的像头雄狮,陡然伸手指着他,白眼珠子混了凌乱血丝,眼眶通赤,吼道:“你敢动一下试试!”
箭上的“崔”字是新刻,不提箭上“崔”字,也是不常见的精钢铁箭,这种箭矢戍边常见,但是放眼整个西安城着实少有。张圆百步穿杨实属罕见,暗地里搭弓射箭之人技巧只怕还在他之上。屋外幕天席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第二只。
居同野刚抬起的屁股只得放下,瞟向紫檀罗汉床矮案上的铁箭,下垫泛黄麻布,刚才就是这玩意在从他面前飞过索取了一个少年的性命,只差一毫一厘,箭下亡魂便是他。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沈吟盛怒发火的模样倒是叫他害怕,仿佛随时都会理所当然的刀刃相向。居同野缄默屏息,想听听他们在谈论什么。
上次来周府见到的崔朗征,好像在报复杀人,而今夜不过是一场警告。
沈吟像烟花,一点就然,三句两句必吵,一切镇静全无。
周巡抚愈急愈是如老僧入定,好像抛去七情六欲,世间百态再动摇不得他,干脆对他道:“你就在这坐着,一句话也别跟我说,我也不会跟你说话,你什么时候能够冷静下来,再谈!”
那平静无澜带着慑人气势。
沈吟坐上罗汉床,蜷缩着好似流浪野猫挨饿受冻。
周巡抚广袖一拂,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去了外间,叫他们一并冷静。
“我被吓着了,刚才吓着你了?”沈吟低垂峨眉,听得见炭火灼烧的声音,几声噼里啪啦,仿佛烟花真的在脑海炸开。
居同野知道他是被自己差些挨的那一箭吓到了,真心切意就差剖心给他,可他笨嘴拙舌也不知如何慰藉,略微抬了抬手又畏缩不敢,终于还是收了回来搭在膝上。心里虽然念叨不怕,还是被沈吟吓得六神无主毫无防备。
沈吟见他像是被水鬼拉入湖底替命的倒霉鬼,殊死相搏抵不过命运作祟,刚才一颗心炸开,现在一颗心又被紧紧攥着,整个人瑟瑟发抖,起身挤到他身边坐着,抬起手目光柔和,看着那只伤了的耳朵,轻捏也抚摸,食指进了耳眼里。
这药能软筋酥骨,那感觉径直穿透肌肤,直达心里。居同野脑袋一歪,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做了千百遍的动作,再熟谙不过,炸开的两朵烟花双消于同时,仿佛死而同穴。
他道:“我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沈吟上身微微前倾,吻过他额头,亲过鼻尖,落上唇间,双额相抵轻轻摩挲,低声细语:“甭管他是人是鬼是妖是魔,都交给我。”
居同野又想起那日,沈吟因怕崔朗征这人,给了他包银子要他躲进茫茫人海。那时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吟也会如常人一般害怕,往后所的凶神恶煞他都能笑脸相迎,虽然笑里藏刀,但这次他明白,沈吟是真的怕了。
事态严重,而沈吟定然要将他藏起来,他也不想抛头露面,只是一味躲藏也不是办法。他是捕头也有些力气,怎能心甘情愿当缩头乌龟,有事要一并承担,正如夫妻双方结发不离。
“你告诉我,别又什么都瞒着我。”居同野忽的抓紧沈吟的手腕,像是抓一个受惊呆愣而不会躲的小兽。又怕他撒谎蒙混过关,干脆将心一横,“否则以后就不欺负你了,再不跟你睡了。”
沈吟闻言一怔,倒是叫他唬得一时如坠云里雾里,啧了声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弹了个不疼不痒的脑瓜崩儿,拍着他的脸道:“近来胆儿肥了,敢威胁我了。”
居同野更是绷起脸,脸颊紧巴巴的。沈吟忍不住想之前这人就是这么紧崩着,死活不肯放松,每次水磨功夫都做得他几乎耗尽耐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屁股和脸颊合一而论。正品味着,就听见居同野道:“我是认真的。”
沈吟以前不说,不过是不想那些幺麽小丑叫他心烦,而今间不容发,恐怕都落不着好下场。沈吟也想通了,在他身边端端坐正,目光无定,语调如诉家常:“上次你我离开之后不久,崔家通敌卖国全族斩首,无一人逃脱。”
崔家上下无一生还,先不论沈吟做事一贯十拿十稳,周巡抚更胜于他,就差亲眼核对人头。是而那柄箭矢上的“崔”字,沈吟第一反应便是鬼魂作祟,而会拿居同野要挟他的,只剩崔朗征。崔朗征自幼习武天生力大无穷,开得了铁胎弓,十四岁便能猎虎豹。
周巡抚不信鬼魂,沈吟也不想说服他。他已在地图上圈出大致区域,由广威将军带人暗中调查箭矢来源,连那几个少年的身份也在核对。今夜沈吟带居同野去莲落阁是临时起意,本应是去街上观赏花灯,这莲落阁是他心中久藏私密,也只来过两次,谁都不知,叫沈吟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这事是我和师兄,准确来说是我捅出去的,他恨我,报复我也正常。只是连累了你。”沈吟半藏半露,转过头来,眼里懊丧之意不加掩饰。他不是好人,但也顶天立地挺直腰杆活着,做了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一人做事一人当自问没有弱点,直到他遇到居同野有了死穴,才真正懂得何为害怕。
明明在说正经话,星眸里也是重重血丝,居同野莫名觉得一条游龙生生活成了小秃泥鳅,滑溜溜的分外好看。
毕竟心灵相通,居同野心情好,沈吟也无由的镇静下来,毕竟是经历三山五岳四渎的人,大风大浪掀不翻他这个一叶扁舟,他安安稳稳地飘荡,浮萍亦有依偎。
沈吟忽的跳下来,搬走矮案,按着居同野躺下来:“你在这睡会,我去外间和师兄说会话,若是吵了你暂且忍忍,事出紧急。”
居同野也怕给他惹麻烦,心想周巡抚估计也不乐意见他,便乖模乖样地点头。
沈吟麻利地跑去抱来枕头被褥,也不管这些都是他师兄用过的,铺陈盖好。枕是药枕,内有决明子与苦荞皮。
夜不知有多深,居同野拉着他,依稀有不舍:“你也来睡会吧。”
手心的温度暖彻心肺,沈吟道:“过会就来。”
这话太假,居同野如此想,久病成医,常骗成精,他也机灵了,便安心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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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吟没有来睡,倒是进来看了几眼,还不放心地探鼻息。
周府已如营垒坚不可摧。
徐管家趁夜核查了府内所有人,连一条狗也不放过。他这管家不是白当的,自然有能入得了周巡抚和沈吟的眼的本事,记得住所有脸孔相貌,分得出孪生子的些微不同,江湖神技易容术也瞒不住他一双火眼金睛。亏得他多年打理,紧急核查没有查出任何问题,至少得以确保府内众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