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小郎仰头看天,他看过无数日夜的绝色苍穹,曾经觉得大好美色都不如恋人一面,语气里带着认命的无力道:“天理昭彰,我早已料到有今日之报。我已经被剥皮锁在这里没有反抗之力,你随时都可以动手,只求你别怪罪魏昭辉。”
居同野也看着沈吟,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理这个容小郎。沈吟放走过鬼,也对使幻术的人既往不咎,又常说妖魔之流比人类更善良。他是县官破案抓人都是理所应当,可是对面是个妖怪,总不能将妖怪抓了上报朝廷。想着便觉得惶恐,看着沈吟越发觉得他笑中有那么几分怪异。
一个认定自己心狠手辣,一个认为自己工于心计,沈吟气得咬牙切齿,偏偏他还得压抑着本性,不能发作。
第五十九章 天理循环
沈吟道:“我既为官,就得按官府规矩行事。”
居同野纳闷:“官府规矩?什么规矩?”
沈吟貌似不经意道:“一般为官的遇到这种事,不会上报,为固民心,都是执火刑。这点就跟抓到奸夫淫妇浸猪笼一样。”
前一句居同野没听说过,后一句就叫他怒了:“不成!”
沈吟脸上挂着一丝奇异的笑:“总不能把他关牢里,这么高一颗榕树,把房顶拆了?”
居同野看了容小郎一眼,又看了看沈吟,想起之前遇到的妖魔鬼怪奇人异士,好像沈吟也是能放则放。他们虽不为人,可七情六欲比人更深刻纯粹。居同野扭扭捏捏地拿脚滑着石子,滑来滑去,他是第一次在沈吟面前替人说情,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小心提议:“要不……放了他?魏大娘不是也没死吗,还需要有人能时刻照顾。何况这事也不能全怨容小郎,人都有脾气的。”
容小郎冷冷地笑着,驰骋满目夜色,风吹云化浪,怕是今后再也看不见了。原本暇州来了位有真才的知县叫大家不安,还以为他要大动干戈血流成河,没成想过去了那么久也没听他有何动作,连修为最高强的狗妖也忌惮避讳着他走,夹起尾巴做妖,只待他任期满调离。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容小郎毫无感情道。
沈吟心中早有打算,他估计狗妖就在附近看着,若是真动了容小郎,恐怕他还没走出几步就会被威胁。都是一群快意恩仇的生物,是非分明,毋需人间律法约束,行各自既定的规矩。他只得无所谓道:“你既然已嫁入韩家,便是你们自家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声调忽的提高些许,“我不管。”
居同野松了口气,看着沈吟,羡慕敬佩好不容易移开目光。
沈吟继续道:“你受天理约束,便不受人伦枷锁。你得韩家几代香火成精,以身相许本就是报恩。恩未报全,又添一择,已成定局。也许十年,也许百年,你报尽韩家的恩,天理许就不再约束你,也就能早日摆脱七情六欲。”
容小郎一错再错,也得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宽恕。他欠下一命,自认为唯死可报,也对命运无力言说,只希望转世投胎,只求无论下一世为何,都不要再尝这割肉剔骨的恩爱滋味。沈吟的一席话如天清朗星点亮他的心扉,恩情如刀,取人性命也能护体吓退歹人。
他本是暇州唯一成精的树妖,天涯孤客举目无亲,得韩家相助,便将韩家当做至亲。祸由心生必由心解,由他起必由他结。
一股热流从天灵如瀑布顺流而下,沿着经脉流淌灌溉四肢百骸,容小郎一个激灵,榕树化为人型,一身粗布束袖短打,褐色洗到斑白,泪如雨下掩不住眉清目秀,骨骼清奇撑得住扶柳身姿。不见外人时,容小郎还是做少年打扮。
锁树的铁链对容小郎太重,坠得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腰间隐约一圈水渍渗出。剥了一圈树皮也是剥了他腰间一圈肌肤,沈吟和居同野立即跑过去。居同野小心地把铁链拨剥下来,双手沾满腐朽粘液,这些都是他的血。
容小郎脸色惨白,额间脖颈上全是细密的汗珠,紧咬牙关将疼痛悉数压在喉咙之下:“别、别管我了……”
沈吟掀开衣服看了一眼,啧啧几声:“伤得够重。”
居同野瞥了一眼,环绕腰间一圈的伤口如遇闸刀,好好的人儿被拦腰斩成两截,他骇得头皮发麻,如被手一径地揪住发髻朝上拽去,立即扭过头去,不忍直视:“别说风凉话,还不快点处理。”
“你就会使唤我。”沈吟哼哼唧唧道,大都是鼻音发声,好似不过是摆弄一盆花草,“你来托着他,别叫伤口沾着地上的灰。”
这算什么,真正被腰斩的沈吟都见识过,因而浑然不介意,解开腰带撕扯下丝绸里衣粗糙地裹了一裹:“这伤口就算好了,疤痕也要跟你一辈子。”
容小郎低垂眼眸,看着腰上一圈丝绸,自嘲道:“这就是我的命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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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昭辉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那些四散而飞的魂魄到处浮荡,倔强地不肯跟他归家。
曾响半夜被尿憋醒,急忙放完水回来,才迟迟意识到魏昭辉不见了,立即叫醒钟大夫,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丢了沈大人吩咐要看管的人,曾响如遇生死大灾,撺掇钟大夫去衙门报信。
钟大夫更不敢见沈吟,那人是猛虎下山,他这缩头乌龟当得理所应当,爬到炕前就势替魏大娘搭脉,眯觑着眼:“我不去,我得看着病人。”
曾响踱来踱去急躁不安,时而咬咬指甲时而唉声叹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半晌,他一拍大腿,话不多说,闷头朝外走去,“咚”的一声脑袋与鼻骨相撞,顿时满眼金星,一闪一闪亮亮堂堂。
眼见来人正是夜半失踪有嫌疑重大的魏昭辉,曾响头脑一片混乱,揪着他的领子,只当他是畏罪潜逃叫他当场逮了个正着:“娘的,你畏罪潜逃又袭击本捕快,罪加一等,跟我去衙门见大人!”
魏昭辉捂着鼻子只感觉两股热流,好似连白白的脑浆子也一并撞了出来,一发不可收。
钟大夫好整以暇点起油灯,豆大油光照得魏昭辉满脑鲜血,乍看来,十二分可怖。医者父母心,不分正人君子还是罪大恶极,他赶紧过去扶着魏昭辉坐下,要他尽量仰起脑袋,又从药匣里剪了两块纱布堵住鼻孔,打水湿巾替他擦干鼻血。
曾响经历一番大起大落,直催促钟大夫快点,他好去沈大人那邀功请赏。
没有沈吟在场,钟大夫发现他耳清目明头脑灵活,冷笑道:“你能不能邀功请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扰了大人清梦下场一定不好过。”
曾响想了想也是,下意识问道:“那怎么办?”
钟大夫道:“左右天快亮了,不如等天亮之后,再带人面见大人。”
“这主意好!”曾响喜道,旋即又手指着魏昭辉,严厉道,“你若是再敢跑,本捕快就打断你的腿,叫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用两条腿。”
魏昭辉仰着脑袋,愁眉苦脸,心里更是苦不堪言,心想若是断了腿,正好与小郎日夜相伴,哪都不用去。他是扎根的树,本就移动不得,我是断腿的人,欣慰伴随左右。
曾响近来频繁惹沈吟不快,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正迫切找个机会逗他开心,立个大功也是一般。屁股挨着椅子更坐不下来,火急火燎就要邀功,眼睁睁看着天色一丛一丛地变浅变亮,觉得是时候了,又觉得太早。他这才想起来,他根本不知沈吟的作息习惯。居同野倒是个早起的,起的比鸡早。
屋内唯有钟大夫可以商量,而钟大夫正斜倚墙壁打瞌睡。
曾响看见一线希望,希冀与他并肩作战,问道:“是不是可以去找大人了?”
钟大夫被吵醒心不甘情不愿,一甩袖子,脑袋换了个方向继续瞌睡:“我怎知道。”
走与不走的问题,曾响一直想到日上三竿也没个头绪。
魏昭辉的鼻血已止住,看起来只剩颓废,屋内血味氤氲不散。在曾响看来,他就是做贼心虚,监守自盗谋害生母,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居同野和沈吟沐浴着日渐炎热的晨光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步履轻柔的年轻少女。
魏昭辉颤抖着,离合聚拢,一时不知此身何处,不敢相信:“小郎,你怎的回来了。”又看着沈吟,想到东窗事发,妻子不保,一场风月终究没能保住化为乌有。
容小郎盈盈一笑,婷婷拜福:“相公,是沈大人和居捕快送我回来的。”
趁没人看见,居同野不动声色地戳了戳沈吟后腰。
沈吟转头嗔怨的看了他一眼,愤愤不已又可怜兮兮。若是给百姓一个圆满的答案,必然要撒个弥天慌。沈吟装模作样地说他是文人,撒谎乃大忌,便作势拿这个谎要挟他,既要白日淫喧又要鸳鸯浴。居同野知道这个谎他不撒也得撒,两个人对视良久,互不相让。
连容小郎都看笑了,笑得腹部伤口疼痛不已,
最终还是沈吟败下阵来,心想果然媳妇都是要哄的。沈吟咳嗽了一声,才道:“容夫人见你这个做相公的迟迟不归,着急来寻,遇上好心人见她一介女流独自在外恐有危险,便送到衙门来了。”
“容夫人都跟我说清楚,她家有个逋逃在外的远方亲戚逃回家来。叵耐治安严格,只得昼伏夜出,囊中萧然,听闻容姑娘嫁了个富贵人家颇有家资,心生歹意,趁夜来偷盗钱财,不料被发现,他便对魏大娘下狠手,幸亏魏大娘天生与人迥异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