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辉你这小子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何惧流言蜚语。”沈吟面带愠色。
魏昭辉听了这话,张惶不安,似惊吓又似感动。
曾响一愣一愣的,刚才还想抓着罪魁祸邀功请赏,事态飞速急转之下,湖水如碧,湖面已澄。他想又错过了一次机会,懊悔不已。
容小郎款款抓紧魏昭辉的双手,情意如宝塔牢不可破地罩着两人:“相公,你顾惜我的名誉,怕人言可畏,是而叫我躲起来。可你我夫妻伉俪情深,怎叫那狼子野心的玩意扰乱。那货又背了桩命案在身,沈大人已经下令叫附近所有县城通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凶手很快就会落网。”
第六十章 压床之邀
酷夏来的晚,晚而愈发激烈。
这个夏季挨了无数个三伏,又好像日日三伏,无数个饱满西瓜掐秧收成,居同野也就无数次举刀剖瓜,选瓤最饱满汁水最丰硕的那一半递给沈吟。沈吟看他就含情带意,好像从他手里接过的是一抔心,把半个西瓜吃的半点红瓤不剩,居同野还以为他是半个不够吃,又递给他自己的那份,沈吟却摆摆手不要了。
这日居同野顺路去魏家,魏大娘伤口已经愈合,可人还没有醒过来。钟大夫说她随时都可能醒过来,也可能永远不会再醒过来。能侥幸逃过一劫,已是老天开恩,不能更贪心。
容小郎独自在家,热得穿不下上衣,露出腰间一圈凹凸不平的疤痕,魏昭辉拿着一盒祛疤的药膏细心替他涂抹。
钟大夫给的这瓶药,药效激而味浓,叫他记得和烧好的冷水稀释再行涂抹,否则刺激伤口不说还会加重疤痕。容小郎是妖,一般人承受不起的他都能承受得起。倒是苦了魏昭辉烈日当头,还要拿布巾蒙头蒙脸。
居同野被熏得眼睛火辣,没敢多留便告辞离去。本意是继续巡街,奈何他双眼比寻常人更敏感,通红眸中星星点点尽是泪花,好似哭哭啼啼舍不得离开父母的新娘。
居同野自惭形秽,堂堂的居捕快总不能当街哭泣,叫人家指指点点,便一路低头路也不看地回了衙门,发现曾响已经来了,背对着他似乎在同沈吟讨论什么。
沈吟嘴角带笑,眼角也微不可查的翘起。居同野摇摇一望,心里咯噔一下。沈吟这是在筹谋,曾响看不出来,他没少受折腾怎能看不出来。嫌弃变着法来是落入俗套,沈吟日夜琢磨如何推陈出新。居同野对他可谓心知肚明,连忙上前,要从他手里救下曾响。
曾响这几次来都有点扭捏,不过婚礼在即,他来的次数少而时更短。居同野固然好奇,沈吟却一直说:“他若是想说,早便开口了,劳你来问?”
居同野发现曾响左眼竟然有个乌漆墨黑的圈,眼皮青肿,像滴露研磨被谁画了。他又恼又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沈吟瞧着居同野一副才抹干擦尽眼泪的模样,眼角还有泪痕,当下再也坐不住,怒火中烧,突然起身拍桌子道:“谁欺负你了!胆大包天!本官替你做主!扒他的皮抽他的骨!”
居同野茫然解释道:“刚才顺路去看容小郎,一不留神被药膏熏了眼。”
沈吟一愣,旋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款款坐下。
曾响只觉得沈吟对他严厉是看好他,玉不琢不成器,他这块完美无瑕惊世骇俗的璞玉,正在经历严格的雕琢打磨。吸了吸鼻子,继续刚才未尽的话:“成不?”
“不成。”沈吟想都没想,一口否决。
原来曾响婚礼在即,万事俱备,只缺个压床少年郎。曾响是家中幺子,同族中鲜有未婚娶的弟兄,好不容易找来一个,也不知出了多少辈。本地习俗是连新郎一共三个,于是曾响便想到居同野。曾响虽然称居同野“大哥”,但他本人确实更年轻,再合适不过。
不过沈吟一想要连续三夜孤枕独寝,便不能接受,一口否决,不愿相借。
居同野能收到这样的邀请,心中很是欣慰,便认真道:“可以,我去。”又看向沈吟,已是换了更柔和讨好的语气,低三下四诚意相求,“就去三天,又不是不回来。”
沈吟往椅背上一靠,修长的手指朝桌面一点即止:“行呐。”话锋极转,甚至带着三分委屈,又似小猫撒娇,“不过我也去,我也没娶妻。你叫那个兄弟别来了,我换他。”
暇州不讲究压床兄弟年龄大小,只要未婚即可。
居同野全当他说气话,堂堂知县大人给人家压床,传出去像什么话:“别闹。”
沈吟胸膛里憋着一口气,瞪着曾响。
曾响喜极而泣:“太好了!大人咱们说定了,不带反悔的!”
既然知县肯屈尊下塌给人家压床,居同野也说不得他,又想起之前被沈吟打断的话,复又问道:“你眼睛究竟怎么回事。”
曾响怕沈吟骤然答应又骤然反悔,已经准备拔腿跑不给他反悔机会,听了这话更是如火烧眉毛,面色古怪扭曲,好似虫子在脸皮下爬,居同野话音未落,人就跑得没了踪影。
“才跟你说过,他若是想说,会直接开口。不愿告诉你,你问了也白问。”沈吟慵懒道,嗔怨似的看了他一眼,眸光如银碧波流淌,语调又变,“正好人也走了,说说看,怎又想抛下我,还一抛就是三夜,没良心,用完了就不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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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怕影响婚礼,叫人看见新郎脸上带彩不雅,曾氏给曾响找来猛药,又敷又涂,还寻来几个偏方挨个试验。待到压床第一天居同野再见他时,眼上只剩下淡淡青色,像是被冻绿染了颜色。
沈吟毕竟是贵客,他一来,便被曾家两个大哥并一席德高望重的老者拉去说话饮茶。
居同野趁机溜出来,他是个藏不住耐不住的性,找了丫鬟问曾响,原来他在婚房。
曾响说是因为大人来睡,他非得亲力亲为,铺起床来有模有样,大红被面绣的是喜气洋洋的百子图,全是绣娘一针一线绣制,手艺精湛,一床价值不菲。而这样的被褥还有九床,取十全十美的祈福美誉。
薄暮时分,夕阳纷纷扬扬将撒下来,在房内一掷千金布了层金纱幔。白日烘烤一整日的热气从地里蒸发出来,影影约约似天际摘下来云蒸霞蔚,叫人锁在庭院里藏私观赏。
即将成家的和没有成家就是不一样,居同野再见曾响时,只觉得那个背影不再是一如既往的唯唯诺诺,高大威猛健硕挺拔,如屋内唯一的承重梁,赫然是个长大成人的模样,叫他一看就忍不住打趣。
曾响听见脚步声,寻声望去,居同野背对余辉而站,整个身子模糊在门框里,仿佛融化成水再嵌入门框。他忽的觉得这个“大哥”也带着命中注定的陌生,大哥大哥,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大哥。各自肚中有不为人知的心事,叫二人渐次疏远。
铺床似乎是个繁重的活,曾响有气无力地坐在床边,疑道:“你怎来了。”
“要吃晚饭了,我主动说来寻你。”居同野见他筋疲力尽,左右也不是急事,就算是要吃饭也得准备几刻,他在床边坐下,拍了拍曾响的肩膀,打趣道,“要成家了!”
提起这事,曾响脸上浮现笑容:“希望能。”
居同野正疑,又听曾响转头问他:“你呢,作何打算。”
居同野以为他是问自己何时成家娶妻一事,这点他从未想过,讪讪笑道:“没有打算。”
“我是问你和大人。”曾响直言不讳,脸色如常并没有丝毫古怪。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在居同野听起来铿锵作响,活像光天化日叫人冤枉了去游街。若想人不知,哪有这等美事,平日里一不留神泄那么多蛛丝马迹,好几次都差点被逮个正着,他处处小心总是抵不住沈吟诱惑,现在想起来他估计是有意叫人看见。
曾响意识到自己太过直白,只怕居同野误会,忙道:“不是的,大哥你听我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和大人接下来如何打算,你不打算成亲还是大人不打算成亲,你们两个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
“我没有娶妻的打算,至于大人,他走了,或许就走了吧。”居同野淡淡的说着,悟道似的脱俗。
人不一定要说再见,走了便是各寻接下来的生活。居同野想他这辈子能认识这么个人,过去的一年如同别人的一辈子,值了。
恰听有脚步声传来,曾氏亲自来寻两个捕头。
能请来县太爷压床,可见她这个儿子在县太爷心中的分量不轻。她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慈祥的脸像朵盛绽的牡丹。既有为母者的雍容大方,又有持家者的操持有度。
居同野喜欢她,毕竟不是亲生骨血,也知若不是曾响,她断然不会待见自己。可至少这份见面时的温存,给了他几分暖流。
曾氏笑道:“居捕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刚才一晃眼的功夫,还以为又看见县太爷坐在这里!以前总没发现,居捕头和咱们沈大人一般英俊,还有些相像,改明儿大娘给你说个媳妇,你喜欢什么样的提前跟大娘说。”
曾响想大哥和大人在一起情意拳拳,平白无故来个姑娘横插一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这个捕快估计也当不下去了,旋即怏怏不乐道:“娘!就你最会瞎做媒,乱点鸳鸯谱,居大哥的事有大人替他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