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真是越来越不爱干净了,每次都觉得比上次脏点。”沈吟笑着,倒不似抱怨。
妇女把盆在桌子上放下,甩甩溅了水的手:“他就那样子,谁都管不了。”
“改明儿把他骗出寨,再找几个勤快的来,该洗的洗该刷的刷,来个釜底抽薪。”沈吟把手浸在盆里,又对着居同野挤了挤眼,“这两个都是付老的女儿,这个是美颜,那个叫美姝。”
背娃娃的妇女是满脸麻子的银盘大脸,另一个是方脸,怎么看都不像是姐妹,更别提是付如虎的女儿了。居同野没有多想,赶紧站起来,矜持的招呼。
姐妹两个打小在寨里长大,长得虽丑,又是付如虎养女,根本没人敢欺负二人。在一众强人中长大,性子甚是泼辣,说起话来荤素不计,连张圆见了都抱头鼠窜。姐妹二人见居同野乍一见他们,竟然没有如寻常人那般面露惊讶,不由对这个俊俏厚到的青年也有了几分好感。
居同野不辨妍媸,他喜欢沈吟本来就不是因为这人漂亮,漂不漂亮丑不丑的于他而言没有区别。
付美姝天生聋哑,推了推居同野,又指着水盆,发出嗯嗯的着急声,显然那盆水是给居同野准备的。
居同野受宠若惊,好言感谢,这才去洗脸。
付美颜笑着拉起美姝去端洗脚水。
姐妹二人当着沈吟的面不见外,沈吟也不见外,脱鞋去袜,嫩白的脚泡在水里,举止多了许多粗鲁,一点也不似那个端庄而矜持得体的沈大人。
“什么混账馊主意,那老东西宁肯什么都不穿满寨溜鸟,我看他还巴不得找个借口遛鸟。”付美颜的大嗓门把背上女儿吵醒了,女儿醒了也不哭安静地嗦着手指头,长着一双大眼睛,眼珠宛如黑宝石晶亮剔透。
见居同野瞪着眼睛看了好几眼,付美颜以为他是喜欢,解下来递给居同野。仿佛递的不过是寻常盘子,也不管居同野迟迟才接下来。
居同野哪里抱过小孩,颤巍巍地举着,双手夹在小孩子腋下,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沈吟和付美颜聊得欢快,美颜只要开口,三句话中两句都藏污纳垢夹枪带棒,叽叽喳喳大抵可以聊通宵。付美姝笑着望向沈吟,又看看居同野,习以为常。
居同野发现这小孩跟布娃娃似的,明眸皓齿,顶着两条粗黑蚕眉,好看的紧。美中不足,鼻子塌陷,像是天生没有鼻梁骨,又像是被无情人一指头按了下去。他瞧着就心疼,把小孩放在腿上叫她坐着,仿佛天生就是哄逗孩子的高手。
付美颜粗鲁泼辣,眼神更好,见沈吟洗好也不再耽搁,忙抱回小孩。居同野膝上忽的一空,还没意识到,孩子就被抢走了。
“瞧我光顾着聊了,要不吃点东西!饿不饿呐!”付美颜一手抱孩子,一手拉起不情不愿的美姝,临行前懊恼道。
沈吟没有表态,看着居同野。
居同野忙不迭摇头,这都什么时候,还不赶紧早点睡。
第四十四章 绿林好汉
熄灯上床,兽皮看起来狗啃猫抓似的,鞣制得却如羽毛。
寨里可算安静下来,间或有狗吠。
“美颜美姝都是付老收养的,寨里还有好多姑娘,一开始是收留天生畸形的娃娃,后来被夫家毁容的,妓院里得了淋病的,也都收留了。都是姑娘,你知道为什么吗?”沈吟仰面躺着,语里波澜不惊。
居同野偏觉得冷,寒气打脚心侵入身体,不多时两条小腿便没有了知觉。他不耐烦的双脚相互蹭了蹭,这才回答:“知道,男的有力气,只要能下地干活就成。”
沈吟继续道:“也是缘分,我本来是带兵打这个山寨的,当时寨里太穷,偏生还养了一堆人,说是人间地狱不为过,张圆空有一身武力,付老饱读诗书却酸腐的厉害,只能靠打劫过日。我见到这幅场景心生怜悯,利用职务之便,也就忍不住相助。”
他说的轻巧,当年寨子里遍地饿殍满目疮痍,沈吟明里为军师实则暗中带队做主,这种地方,他们本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胜券在握,军心难免轻浮。
当年沈吟才在军营里磨练出来,浑身戾气,犹如嗜血之狼,他不仅凶悍疯魔,心里也有些变态扭曲,竟觉得红尘炼狱的山寨比身后整齐有序的官兵顺眼多了。
沈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张圆付如虎二人敌人军师会鼎力相助,救他们于水火。明明是胜负已定的战争,敌弱我强,偏偏暗中人力周旋,以一人渺茫之力,将千百人蒙在鼓里,耍在掌心。
军队大败,按理说沈吟也逃不过处罚,奈何他背景极大,还叫他毫发无损地借机解甲归田。事后他也没有痛自刻责,看着遍地狼藉的尸体,反倒觉得舒心痛快。
沈吟趁机加入寨子,张圆孔武有力是柄好枪,付如虎酸腐归酸腐,倒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管账本治理内务井井有条。
待寨子情况稍好一些,沈吟教他们官匪勾结,彻底从官府的眼中钉中抽身而出。付如虎是只刺猬,浑身尖刺都被沈吟拔光了,学这些圆润手段手到擒来。寨子情况越来越好,沈吟也磨去棱角,砸去外表暴戾的壳露出温如璞玉的本质。
“你是好人。”居同野笑了笑。
沈吟忽的翻身侧趴着看,正好看见居同野收敛的笑容,平心而论,他还真不是什么好人。明枪暗箭,栽赃陷害,威胁恐吓,置然诺不顾而笑里藏刀,好像连奸淫掳掠都一个不落地干过。居同野就像他心中最纯粹的那颗真善美的心,沈吟抿着嘴,微微摇头。
“还想知道什么,趁机一并问了,本大人今晚心情好,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沈吟一条腿搭在居同野腰上,的确心情大好。
居同野想了想,半晌才开口:“你在军营里那么久,没受过伤?白的跟馒头似的,一点疤痕都没有。”
沈吟笑了:“我干文面上的活,又不武枪弄棍的,你以为跟你似的憨头憨脑朝前冲?跟你说,带伤的都是老兵油子,没伤的要么是新兵鹞子,要么马上就魂归西天。”
居同野听他说的淡然,心里暗暗惊悚,他说的越平静,背后越是波涛汹涌。他轻轻捏了捏沈吟置他腰间的那条腿,入手滑腻,夜中微寒,沈吟竟然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汗,问道:“呆了多久。”
“军营四五年吧,没细算,过一天算一天。后来寨子里倒是呆了整整三年,立春时来,立春当日走。再之前好些年始终是一个人江湖漂泊,飘哪儿算哪儿。继续追溯就是念书在京城里做个小官。”幽幽叹了口气,沈吟道,“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沈吟说起话来似耆老,居同野眼里觉得他怎么看都是个孩子,想起坐在他怀里鼻梁塌陷的小女孩,心思也就脱口而出,嘲道:“小孩。”
沈吟闷头嘻嘻笑了一声,心知居同野嘲他为赋新词强说愁,但他是真的老了,老从心生,反倒是居同野面上老成实则单纯的不行,无论长相和真心处处顺心随意,他是真的喜欢。
居同野见沈吟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心里满意。
沈吟骑上来,冷气无情,两处赤裸胸膛起了鸡皮疙瘩,迫切渴望对方炽热的温度。沈吟歪着脑袋,笑中无邪:“要欺负一下吗?”
居同野略作思量,点点头。
夜半,居同野醒了,发现自己在沈吟怀里,有些不适,暗道难怪会醒,把人抱在怀里才还安稳下来,像冬日里怀抱暖炉。他这几日过得大起大落,时而云端时而炼狱,大悲大喜都在这人身上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按理说他应该很累,今夜却别样安心,仿佛马蜂归巢蝼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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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当家的回寨,不敲锣打鼓大摆宴席庆祝一下怎么行。
翌日居同野和沈吟都是牲畜的惨叫声中醒来,两人怀抱一起,赤裸相承,相互看着,都觉得对方是可怜巴巴的待宰羔羊,屠夫磨刀霍霍,羔羊我见犹怜,恨不得大喊一句:“刀下留情。”
居同野见他眼中有欲,光天化日不好意思,忙问:“起?”
沈吟打了个哈欠,滔天的欲念被一星半点的心疼挡得滴水不漏,决心放过他。
寨里热闹非常,为了新鲜,肉食都是现宰现杀,是以一大早寨里全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寨里的人都是各地流浪而来,没有天南海北那么远,免不了拉帮结派,各地习惯不一样。最后一致决定,筵席按当地习俗十碟十碗来准备。
上至老人下至小孩,欢声笑,热闹喧嚣。两挂火龙似的炮仗摆到寨内,昨夜因为太晚没放,今夜也要点来庆祝。
居同野没养过鸡鸭鹅猪,颇为羡慕,见寨里各色牲畜齐全,乐得合不拢嘴,仿佛都是他从小养到大的。付美姝带着他,并平日里负责照料牲畜的几人,切菜和饲料。这些牲畜今早才经历过一番可怕的死里逃生,心有余悸连叫都不敢叫,比往日乖巧听话。
几个人认定居同野是贵客,不无违心地称赞他是个饲养好手。居同野益发开心,亲力亲为倒饲料铲屎尿,好一番折腾。
沈吟见他干的乐呵起劲似乎浑身有使不尽的力气,登时后悔心疼个什么劲。牲畜圏里臭不可闻直上云霄,他摇摇看了两眼,又想幸亏衙门里没养鸡鸭猪狗,否则还得了。罢了就让他过过瘾,免得回去闹着要养这些狗屁玩意,养他一个还不够?